鞠慈循着他打量的目光也四下看了一回,淡淡开口:“你也见到了,某如今早非青岩鞠慈,不过孤魂野鬼之侣罢了。你定要来见,所见即是如此,可将那份无谓的故人之qíng收起来了?”
谢碧潭心口顿时发酸,他比鞠慈年幼,打小相识就做兄长看待,qíng分自然不同。听了这般决绝之词,一时几乎哽咽,也顾不得失态,哑声道:“鞠师兄,某只记得,幼时你教某习字,陪某抄那些被师兄罚下的医书方子,虽非同门,亦常有同食同住。如今虽年岁渐长,各有前程,往昔点滴碧潭却未曾稍忘。师兄仍是师兄,青岩弟子、书墨翘楚,纵然改了形貌,又与此何碍!”
鞠慈不为所动,仍端端正正坐的似一尊像:“形貌皮囊,非某在意之事,如今面貌虽叫寻常人看来可怖,与某亦不在心。只不过变了的,岂止这一二浮面之事,之前总总,恍如前尘,某尽抛了,就不想再回头去拾。而你心中尚惦念的,早该不存。”他说着话,随手抬向空中摆了摆,宽大的黑色衣袖甚至没带起几丝褶皱,但糙亭内外,气氛陡然一冷,鬼哭哀啼之声,一时自四面八方凭空涌来,更有幢幢鬼影,跃跃yù前,却又似颇忌惮鞠慈,不敢越雷池。
谢碧潭的脸色顿时也有些发白,被这般多的飘忽鬼物围在当中,纵然心中信任鞠慈,那全身发毛的颤栗感却难能自主,忍不住低声哀叫道:“鞠师兄……”
鞠慈却只是冷笑:“你惧怕这些鬼怪,孰不知如今某与它们又有何差异。人鬼殊途,各行其路,无端牵扯,当断则断。念在往昔的一点qíng分,某不会加害于你,但你也莫要再来寻某了,今日一晤后,无需再见,亦无需再念。”说罢,再一挥手,漫天鬼物凄声散去,复归于满地荒坟残碑之中。
他字字句句说得决绝诛心,显见已是下定了决心不与谢碧潭牵扯。谢碧潭恍恍惚惚坐着,愣了半晌,才道:“鞠师兄……某总该还是叫你一声鞠师兄的。你既然这样说,只怕也断不肯将这一年来发生的变数告知了。也罢,人鬼心xing皆颠倒,不知该是何等惊心巨变,想来你也不愿再提及。某心中总还当你是往昔亲近的师兄,纵然殊途,也不至凉薄。某今夜前来践约,所为有二,其一怕是已不成了,至于其二,便如师兄所言,还看在旧日的一点qíng分,求个成全。”
他身上一直背负着的布包终于解了下来,双手抱着,小心翼翼搁在了二人面前破桌之上,垂眸道:“师兄虽拜入书墨门下,一手琵琶造诣却叫琴圣前辈也青眼有加。昔闻《白雪》之曲,念兹不忘。这一把琵琶,非是名家贵物,却可代碧潭点滴之心。以此留赠,便做……”他咬了咬牙,才将最末两字挤出了口,“诀别!”
说罢了,连再多做停留的勇气也不足,扶着残柱蹒跚下了糙亭。泼面雪大如掌,冰凉冷冽的拍在脸上,再被北风一削,刺骨冰凉。谢碧潭狠狠打了个冷颤,在脑中翻出一线的清明,又转身冲着亭中作一长揖,低声道:“碧潭去了。”就此扭头,循着来时方向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离开。
糙亭中不闻动静,隔着黑纱幕篱,甚至看不清鞠慈是否有视线投在那道离开的背影上。他坐得笔直,一蓬被风卷入的雪花落在黑衣上,竟不见融化迹象,反而渐渐堆积。窸窸窣窣,成了一片苍白。
大雪迷眼,心思混乱,谢碧潭虽说走的gān脆,但在这般恶劣天气下,要辨来路实在艰难。胡乱走了一段,又想起提来的灯笼也被落在了糙亭,却没半点回去取的心qíng。索xing就那么双手拉着披风裹住全身,凭着胸口一股郁气继续前行。
不知是不是因鞠慈的震慑,这一路在大小坟头中穿梭,倒是没再遇到什么疑神惊鬼之事,连那些捡便宜的野狗也都没了踪迹。走得久了,唯觉天地广袤,人在其中如恒沙之微,甚至不知身所何在。要不是满腔冰冷的雪气一直冻到腔子里去,谢碧潭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这么融在茫茫飞雪之中,没了痕迹。
忽的打了一个激灵,谢碧潭猛的站住了脚,心中暗道不好。他顾不得洁净腌臜,忙蹲下身就近抓了把雪,胡乱往着额头两颊手心蹭了一气。直到身上那点被披风裹住的热乎气都几乎散尽了,才堪堪罢了手,一屁股坐在地上松了口气,连道:“好险!”
适才离开糙亭,因着qíng绪激dàng,放任心中哀愤障了神智,在漫天迷雪中走这一程,几乎恍惚失神,跌入迷魇之境。若非及时惊觉,说不得就要如那些冬夜醉汉一般,恍惚中冻卧街头犹不自知。更不要说当下身在这荒凉得连鬼都不见了的乱葬岗,当真走到脱力冻死去了,也只能自认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