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正酣,更漏正长,按往日的习惯,这一觉自是要酣然睡至天明,杨逸飞沉眠中却忽的打了个冷颤,莫名其妙醒了过来。
双眼一睁,意识尚还有几分停留在美梦中的迟钝。但只微微扭了下头的下一瞬,他蓦然瞪大了眼睛,如冷水灌顶,顷刻清醒。
黑暗中,原也该在沉睡的杨青月不知何时坐了起来,青年的身形本是挺拔瘦削,此刻拥被而坐,却有些佝偻团曲,一手抱着拱起的双膝,一手扶头。整个姿势扭曲得有些滑稽,杨逸飞却没丝毫笑闹的心qíng,甚至连声音都有些微颤,颤抖着轻唤了声:“哥!”
杨青月的身子猛的一抖,仍没抬头,呼吸却急促起来,喘息着胡乱一挥手臂,哑声道:“走!走开!别靠近我!”
“哥……我……”杨逸飞还想再说什么,杨青月忽的像是恼了,二人相距极近,他手臂划动间碰触到了杨逸飞,登时猛用力一推。杨逸飞不躲不避,亦毫无运动抵抗的念头,顿被推得一把跌下了寝台,压着低垂的幔帐纱帘直坐到地上,手肘后面一阵刺痛,大概是蹭到了什么地方。
但这点刺痛完全不值得放在心上,杨逸飞满心满眼所见所想,都在那伸手可及却偏偏不能碰触的寝台上。láng狈的跌坐片刻,杨青月愈加沉重的喘息一声声入耳捶心,他好久方回过神来,眼角已是一片热辣辣。杨逸飞不敢出声,怕惊扰了此刻jīng神已经十分脆弱的兄长,更怕自己开口失态,死死咬着嘴唇蹭后数尺,才翻身跪坐了起来。起身的位置布置着凿花镶螺钿几,上设瑶琴香炉,下铺素席锦垫,正可依靠,他不分好歹胡乱驻在那里,双眼却盯着寝台方位不敢寸移。
其实心中倒也清楚,杨青月发病之时,不去近身,只放他自己呆坐便好,更有将两人从小看到大的梅爷爷就住在怀仁斋附近,寻常门生婢仆遇此,都会去禀告老先生前来,自会处理妥善。但杨逸飞此时却没有半点唤人来的念头,眼看杨青月形态láng狈,正常时的秀逸风华半分不见,心底只觉一片悲怆,更不yù再多任何一人见到此qíng,听任何一人提及此景,雪上加霜。如此心底挣扎,人倒是呆坐几旁,直到脸上觉湿,抬手一抹,才觉到底已经流了一脸的泪水。杨逸飞胡乱扯起袖子在脸上擦了擦,咬了咬牙坐直,挪过一旁的灯架。架上只留一枚小烛,燃过大半,烛焰微茫。他拔下发髻上玉簪,轻剔了剔焰心,小小的火苗爆响一声,顿时明亮了许多。烛光摇曳中,再看寝台上,杨青月仍是团膝呆坐。大半张面庞隐在袖摆手臂之下,神色不明,但光洁如玉的额头上一层细密汗珠,杨逸飞无可错看。
看过一眼,心下便痛一分。幼时兄长发病,父母长辈都不许自己近前,以免受到惊吓。待长大后,反倒是杨青月有意识的尽量避开他人,偶尔几次,也有梅先生吉婆婆等惯常了的打理。自己虽说最与兄长亲近,却最无措于眼下局面。这样思绪乱麻般想着想着,倒开始恼起自己来。一时忘形,一拳捶上几案,“砰”一声响,把杨逸飞自个惊了一跳不说,寝台上木然呆坐的杨青月也身子一抖,似有所感。
杨逸飞顿时恨不得再给自己一拳,小心翼翼轻声试探着叫道:“哥……你感觉怎样了?”
杨青月不见答话,身子依然佝偻着,头却抬起来了些,眉宇间神色呆滞中竟带一丝肃杀。下一刻,房内压力陡增,一股激dàng的内息之力猛的从寝台上迸发。
这间卧房虽说宽敞,到底不过十数步间,杨逸飞萎坐的小几距离寝台更近,几乎首当其冲。qiáng悍内力冲击而来,下意识的,杨逸飞手指已扣上几上瑶琴,抹动七弦,羽音一吐,凤吟清越,却尽是守势,柔和绵密化解迎面冲击。虽不过电光火石间,但杨逸飞在内犹加了十二分小心,不肯多以一分力惊扰反弹,只求堪堪自保。
双力冲击平复,房内又归于安静,只琴音似袅袅未散尽,仍有余音回dàng耳畔。杨逸飞如履薄冰般站起身,心下不知自己这一声到底是对是错,再看杨青月,神态却又大改,眉尖紧蹙汗出如浆,双拳虽是虚握,手背上青筋已现,指尖血色苍白。杨逸飞不敢近前亦不甘心后退,不上不下探着身站在那里,正对上了他的目光。
杨青月身入一场大梦,眼睛却仍张着,只是瞳色暗淡,不见视物。平日里抱着琴便神采飞扬墨晶般剔透的眸子,无神仍有色,黑如曜石,反衬出面色苍白。这附骨之疽般的病症困他半生,裹足于方寸之地,倒也滋养了养尊处优般才有的身体发肤,。脸上血色虽褪,仍淡淡浮着一层玉石般的光泽。杨逸飞呆呆看着,心底小声道:“却不似玉那般冷硬,触手温暖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