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羊花】浮生夜谭_作者:山风有露(138)

  人总爱抱有侥幸,总还念着万一、或许、说不定,哪知这些期冀般的词语才最是残忍,能将一个人心里最后的防线击得粉碎。

  叶熹瘫坐在地上。

  他看到了那副他熟悉的眉眼,是周正的,英俊的,盯久了莫名会觉得脸红的,但此时却那么刺眼——程秋白孤零零的,只剩一个脑袋。

  叶熹大叫了一声,蹬着腿想往后退,退到一半,又纵身扑了回去,一把抱起他的头颅,大口喘息着,喉咙里发出一阵破碎的呜咽。叶熹的双眼这时才模糊了起来,泪水糊在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用手去摸,摸他的眼窝,他的鼻梁,他的嘴唇。

  他想放声大哭,可本该如山洪般爆发的qíng绪却被生生卡住,他发不出声音,却泛起一种恶心感,像是要把内脏都呕出来一般。他躺在地上,怀中死死地抱着那颗脑袋,气息逐渐平静,却一动不动,和周围的尸体们没什么两样。

  天策府最终找到了程秋白的身体,但叶熹拒绝让他的头同身体一起下葬。叶熹把它洗得gān净异常,发髻也梳得一丝不苟,带上发冠,就像是个闭眼沉睡的天策将士。

  有人劝他说,虽天气凉慡,但程校尉总不能放得太久,烂了臭了,也是不好的。

  这话总算是起了点作用,叶熹不qíng不愿地将那颗脑袋放回了棺材,整日对着手里的玉佩发呆。

  这是他在白杨林中找到的,就在程秋白的头边,想必他一直挂在脖子上。那玉本来白而透,但从程秋白死时起,玉上就染了血,擦也擦不掉,几日之后甚至有了浸入其中的迹象。

  头七,叶熹同往常一样,躺在榻上辗转难眠,几乎无法合眼。他qiáng迫自己闭上眼睛,脑中一遍遍回忆着程秋白以往的种种。为什么这么晚才察觉,这个人对他那么明显的温柔和迁就,若是早一点,就一点点,或许都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叶熹感觉冷,他缩成了一团,可那冷意仍无法消退。片刻过后,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猛地睁眼,便看到了站在他榻前的那具躯体。

  一身铠甲,身姿挺拔,肩上却空空如也。

  叶熹丝毫不觉恐惧,下一刻就翻身而起,一把抱住了这身子,将脸埋在他胸口,颤抖道:“秋白,对不起!”

  他有多想对他说出这句话,日思夜想。

  良久,那人伸手轻轻环住了他。

  叶熹从来不知道,生死似乎没有界限,生者可以死,死亦可以生。程秋白是死还是生,压根就不重要,权当他解甲归田,他便随他一同,骑一匹快马,乘一叶轻舟,放歌一曲,浮一大白,足矣。

  叶熹仍是每日都兴高采烈,没有什么事能扰他烦心。

  他看着程秋白,扬声笑道:“走,我们回长安。”

  [ 其三 ] 茧

  鲜卑山的雨一下起来没完没了,让人哪儿都去不了。这样的雨季却是发菌子的好时候,在这薄雾弥漫的茂密杉林里,长出了数以千计的细小菌人。

  它们是唯一能陪伴夏临渊的生灵,温顺,安静,如同鲜卑山的守护神。

  夏临渊和往常一样,带着一群菌人,挎着竹篓,去林中掘野菜。他熟知山脉的灵xing,山神接纳他在此生活,对这片浩瀚绿海他只能瞻仰,不可亵渎。

  今日的空气中除了熟悉的cháo湿水气,还有一丝腥。菌人们在夏临渊耳边吟语,他听不懂,但也意识到前方有异样。未走出几步,便发现一棵云杉下倒了个人,一身黑衣,看不清面目,身上的血倒是淌了一地。

  夏临渊神色微变,警觉地观察了片刻,见那人不似伪装,才又走上前去,探了探他的脉搏。

  很微弱,差不多该入土了。

  他的伤口大半是山魈撕咬而致,另一些恐怕是逃跑过程中摔的。他歪打正着到了这片山魈无法进入的林中,余了一口气,只能说运气不错。而他的身份……夏临渊往他里衣里一掏,里面有一块还带着体温,刻着鸟形纹章的白色玉佩——果然。

  夏临渊从篓中拿出一把割糙的镰刀,对着这人的脖子比划了一下,不费chuī灰之力他都能了结掉这个受重伤的男人。

  思忖良久,那柄镰刀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替他做好简单的包扎后,夏临渊将他扛回去搁在了柴房中,往他嘴里塞了棵吊命的老参,取出多年为再使用的药箱,竟是把人给救活了。

  这个人醒过来已是半月以后,夏临渊几乎是算好了时间,早早地把他捆在了榻上,待他一睁眼,迎接他的便是一枚抵在咽喉处的半尺来长的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