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事实上真的如此吗?
癸虚留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凉薄的弧度,她的眼睛黝黑沉静。
红得刺目的枫树上,又一片红叶飘落了。
如斯凄美的红枫啊,这么炽热而热烈的颜色,哪怕凋零也仍旧红得动人心魄……
可是,红得再艳丽也掩盖不了它已经死了的事实。
它很快,就会和肮脏的雪水混在一起,零落成泥了。
癸虚留终于动了,她不再去看这满园唯一的景色,而是微微仰起了头,看向庭院上方的天空——
曀曀其yīn,虺虺其雷。
没有风声,没有雷bào,却能从头顶这方寸天空听闻风雷之势。屋宇楼阁挡住了远方,围出了一个扁平的口,仿佛下一秒就会发出谑làng笑敖,将人生吞入腹。
癸虚留放在地板上的手忽然握紧了拳头,她的目光始终沉静,稚嫩的面容不见丝毫稚气。
终有一天,这方寸中,再不能困住她。
她一定……一定要离开这鬼地方!
「癸虚留小姐,辰时到了,里夫人传膳。」
身后的禁闭的障子外侍女平淡恭谨的声音不轻不重地响起。
顿了顿,癸虚留放松了双手,意兴阑珊地收回了望向天空的视线,等到那个声音又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相同的话后,她扶着门廊的柱子慢慢站起来,拖着这一身累赘的衣服晃晃悠悠离开了庭院。
寒河江府很大,分有内外邸,女眷都住在内邸。癸虚留的小院在内邸的东面,是个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小角落。自她来到这个时代后,所走的最远的距离,就是从她的院子到里夫人的寝殿,除了每月三次的早膳请安,她不被允许离开自己的院子一步。院子里的侍女仆从共计十二人,贴身伺候者四人,其余各有分工,做些粗活杂役,几乎从不在主子面前露脸。
癸虚留不喜与人同处一室,除日常所需的穿衣洗漱布菜等服侍,侍女们非得传唤很少主动进入内卧,这也间接导致了她的院子不论白日黑夜都是一片死寂。其实,癸虚留上辈子的时候不说热qíng开朗,至少也能算得上是个乐观温和的人。
但这个寒河江府,有如一张用一片片鸩羽织就的光怪陆离的被服,将人裹着、罩着、紧紧地压着,然后人窒息了,死了,它把尸体也一起化掉,严严实实地捂住烂掉的尸水烂ròu,混着能熏出三里地去的腐败臭气集腌臜之大成,而外表光鲜依旧。
每一日,都是意志的消磨与jīng神的苦难。
癸虚留放下木箸,一边用绢帕轻轻揩了揩嘴,一边抬头看向上首坐着的华服女人,几上还有许多jīng美的小吃完全没人动过。
女人身着三寸宽萌huáng镶边苏方色小袿装,大振袖上印染的白色藤轮纹所⑩圈着一片红枫,这是寒河江氏的纹章。
「时间过得真快,留子已经五岁了呢……」见癸虚留停下用餐,女人也随之放下木箸,似乎对这桌美食也无甚兴趣,「你的父亲大人为你定下一位公家女房前来教导你读书习字,音律启蒙,你应当感恩于心,好生进修。」
癸虚留的视线虚留片刻就从女人完美无瑕的笑靥滑落,低首敛眸。
「是,母亲大人。」
她低声道。
这个女人就是里夫人,这个身体的生母。
不必想不通一届舞姬是如何成为寒河江平志之妻的,里夫人的这张脸,就是最好的答案。亦或许,还要加上她的身段,她的颦笑轻吟……乃至这副皮囊里里外外,天生就是以色事人的好材料。
但癸虚留向来不敢正视里夫人这张艳绝京都的脸,这会令她想起那几幕……那几幕里,这张美丽的脸庞痛苦扭曲的一面。
里夫人用如玉石般动听又如丝竹般柔媚的声音对癸虚留嘘寒问暖,充分展示着一个母亲的温qíng慈蔼。这样美妙的声音足以使平安京上至天皇下至平民的任何一个男人魂不守舍,即便从她唇中吐露的是敦敦教诲,只因是她,也硬是生出了一丝狎昵媚意。
就是这样的魅音,听在癸虚留耳里诚然有如魔声。
同是这张与癸虚留极为神似的菱唇,在另一幕场景里,却发出了与野shòu无异的嘶叫,浑然无法将之与这把美丽的嗓音联系在一起。然而癸虚留可以,她不愿见到里夫人,也正是因为她可以。
「留子,女房明日便会到访,此后每三日一回,你切不可失仪。无事的话就回去吧,今日明月中宫亲为源氏本家小姐裳着,我需立刻准备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