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膝不由自主地一软,他跪了下来。仅余的那一把刀脱手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陆明烛双手撑地,咳出一口血来,手指却哆嗦着伸了出去,捡起那把刀来——还不能死,不能死,从现在起,他就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人,如果想要活着出去,手上的武器绝不能丢——陆明烛以刀拄地,踉跄着站了起来,前殿的战斗几乎已经结束,四周火光跃动,零星的战斗还在继续,四下横尸,血迹大片gān涸着被火光耀出诡异的yīn影。
陆明烛跌跌撞撞地往前奔去,一路上又与人jiāo手几回他已全然不记得——他像是受伤濒死的凶shòu,即使将要力竭,浑身上下也爆发出炽热又冰冷的杀意。香客殿前高高的牌门在漆黑的苍穹和滚动的闷雷下沉默高耸,无言地俯瞰一地血腥。陆明烛连滚带爬地穿过高耸的牌门,那上面的榫头花纹繁复,刻着明尊偈语,当初的每一笔都是在他小心翼翼的监工下描绘上去,如今却见证着他垂死挣扎的láng狈逃离。
噼啪的火光在周围的糙丛中燃烧,在摧折的箭矢们的尖头上燃烧,在尸首们的衣摆上燃烧,灼热的、冰冷的、嘈杂的、安静的——陆明烛跌跌撞撞地穿过牌门,哪儿都找不见谷清泉。膝盖下又是一个踉跄,他跪了下来,连咳带喘地扶着门柱大口喘气。膝盖上一阵痛,他跪在一把弯刀上,不知是谁的弯刀,沾满了血迹。陆明烛想也没想就捡了起来,双刀在手,他骤然感觉到奇异的安心,随即踉跄起身,抹去脸上的血,嘶哑地喊着谷清泉的名字,连滚带爬地往东南角跑去。
“——清泉!清……清泉!”
一声一声的闷雷在天际滚动得越发湍急,陡然一个霹雳在西北天边炸响,青白的闪电像是巨大的嘲讽,尖啸着照亮一片惨烈宛如地狱的大光明寺战场。陆明烛喊着谷清泉的名字向前跑去,他身后高高的门牌上,谷清泉双脚悬空,离地足有两丈,一支长枪穿胸而过,将她牢牢钉在门楣上描着的一行明尊偈语下。又是一道青白的闪电,随即一个炸雷轰然在天际爆响,森然的白光照亮了谷清泉的脸,砂金色的长发血迹斑斑,随着她的脑袋无力垂在一侧,那碧色的大眼睛睁得滚圆,涣散地瞪着陆明烛踉跄消失的方向。
(四十六)
闷雷频响,兵戈jiāo错的声音渐渐淡褪了,只剩下零星的叫喊之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血迹和倒伏的尸首每几步皆是可见,在战斗中掉落打翻的火把到处燃烧,一簇簇的火焰跃动得这战场宛若地狱。风开始刮起来,破碎的旗帜和衣摆在风中招展开铺天盖地的血腥气,又很快被chuī散了。这江湖里,无论再浓重的血腥,被风一chuī,都会散,散得无影无踪,散成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中人们口中轻描淡写的传说。
叶锦城从一片风烟中,沿着大殿前面青石板铺就的路走着。高高的牌门在他头顶巍峨耸立,缭绕着烟火腥风,沉默地睥睨这一地生死láng藉。叶锦城脸上凝固着血迹和烟火的痕迹,他只是茫然地走着,对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连那截cha在肩头的断刃似乎也被他遗忘了,这弯刀刀刃煞气极重,描着金线的血槽一直持续不断地将细细的血线引出来,叶锦城肩头那一块原本用银线绣着jīng美绵延的橘子花,此时银线已经完全被浸成深褐色,渐渐在风中凝结成僵硬的gān涸。他左手还拖曳着重剑,随着刺耳的刮擦声在青石地面上留下苍白的一道笔直划痕。
大雷雨就要到来,风急云卷,陡然又是一道巨大森白的闪电,随即一个炸雷尖啸着轰然炸响,振聋发聩,叶锦城似乎才陡然惊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远处香客大殿、圣火龛和藏经殿的檐角在断续的森白闪电中一明一暗,四周火光摇曳,狂风肆nüè,零散的尸首和火焰到处都是,广阔的殿前广场被照耀得爆出一片惨白的反光。叶锦城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到面前不远的牌门上。
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一道闪电直劈在似乎极近的地方,牌门上突出的长枪枪杆泛着幽蓝的冷光,突兀凸出的枪杆直戳到叶锦城目力所及的范围内,谷清泉胸前凝结的大片血迹和血ròu模糊的伤口,连着她失去光泽的金发,圆瞪的碧色眼睛一起,以森寒白光为背景俯视着叶锦城,被钉在明尊偈语下的她像是在黑暗中以身为光明献祭的女祭司。电光断续闪动,一明一暗之间,谷清泉凝固的表qíng似乎也波动起来,像是又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