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抬起头来。他缓缓站起身,向前走上一步,随即跪伏,再次重重磕下头去。
“心王清静恒警觉……与信悟者……增记念……”家乡的语言听起来很熟悉,他以为是身旁一同上圣墓山的明教弟子,许久之后才发觉,那嘶哑破碎的声音,是来源于他自己,“……如有进发坚固者,引彼令安……平正路……我今……我今蒙开佛xing眼……得睹四处妙法身……”
一路走来,他从未再念诵这些话。长风一阵比一阵凛冽,裹挟着huáng沙,劈头盖脸地从四面八方向他chuī来。宛若这些年他孤身一人在中原,那些像风沙一样,随处而来的流言蜚语,明枪暗箭,一支支,一句句,都带着恶意、嘲讽、考验,尖叫着,讥笑着横挡在深黑险峻的前路。他虽然当时年少,可是从未惧怕这些,只要勇气和坚定还在,明尊所赐的双刀,就能够披荆斩棘。那些光明慈父说过的话,早就融入骨血,沉淀在心底,成为力量和无畏的源泉。只是岁月匆匆,一晃十载,如今中原圣火溃散,教中弟子如同惊弓之鸟四散飘零,受尽诸般苦难——苦难的尽头在哪里?在哪里?在中原十余载时光如梭,他孤身而来,年轻而身居高位的背后,是受尽冷眼奚落、孤独寂寥——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似乎以为自己不会再形单影只,可最后终究又孤身而去。
“……能听……三……常清静言……是故澄心礼称赞,除诸乱意……真实……”
石道上冰冷坚硬,似乎还有尖锐的石子,他能感觉到眉心开始微微地痛,痛入一种麻木中去。他并不去管,只是一步一念,再次重重地磕下头去。
“承前……不觉造诸愆,今时……恳忏……罪销灭……”
光明慈父,宽容悲悯。光明慈父,怜我世人。光明慈父……承前不觉造诸愆,今时恳忏罪销灭……在额头与地面接触的沉闷声响和模糊不清的低声念诵中,他知道自己犯了罪——诸愆已造,是否恳切忏悔,罪孽就能销灭?
风chuī动石道途中小小驿站上的旗帜,猎猎作响。huáng沙飞舞,它们四处无依,有些悬挂在他的长发间,又簌簌地被chuī走。额头上火辣辣痛越甚,越开始转向一种冰冷的麻木,他忘了什么——他一定忘了什么。
“……慈悲听我真实启……名随方土……无……量……名……”
有沙被风裹挟,似乎chuī进了眼中。陆明烛觉得眼角一痛,他眨动着眼睛,想让那沙粒自己落出来,却怎么也不能如愿。他跪在石道上,抬起右手去揉眼睛。
左眼被他揉出一点湿润,这点湿润滋润了他gān燥的眼眶,他察觉出一丝丝的舒适,可那点湿润越来越多,连带着鼻梁上面开始微微酸痛,大颗的水珠在眼角聚集,陆明烛移开了手,重新磕下头去。
“……被迫迮者……为宽泰……被……烦恼者……作……欢……喜……”
他听见大滴的水珠落在地面的声音,眼前一片模糊。这声音像极了bào雨前奏的那一两滴雨点掉落在江南生长青苔的青石路上,模模糊糊中,有个人,似乎跟他一起看无数场江南夏雨,听飞来峰上雷声暗涌。江南夏夜,最是多qíng,西湖秀美,荷花四绽,风露动人。
这一路走来,他没有再想到过他。无论路途高深险峻,风雷雨电,都没有让他再想到过他。
“……慰……愈一切……持孝人……再苏一切光明xing……”
他感觉到有湿润的水渍沉重,坠得眼底沉甸甸的,终于再也托不住,顺着两腮蜿蜒而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身下粗粝石路上。风gān燥而凛冽,很快就将脸上的泪水chuīgān,可更多的泪珠滚落下来,沿着先前两腮上的痕迹持续地滚落,他能听见滴答的声音,可是手臂重逾千斤,没法抬手擦拭,只能茫然地,一次又一次地跪伏,磕头,呼唤光明慈父的名字。
“我今恳切……求……哀诸……愿离ròu身……毒火海……”
忘记他,忘记大光明寺外一见,君子如风,少年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