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兴许是骤雨打屋檐的声音惊动了白竹,他下意识地推开门,当下瞧见叶锦城转身而去的背影,随即后面叶思游惊得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去。
大雨已经倾泻而下,叶思游疾步跑到叶锦城身边,一手揽过他的肩膀,白竹也顾不得别的,疾奔出去,一手去拍叶锦城的脸颊。
“锦城……锦城!你还好吧?!”
雨水顺着叶锦城已经浸湿的头发淌下来,从白竹和叶锦城脸颊相贴的手心中滚过,冰凉的,叶锦城转过头来,他的眼睛隔着雨帘,叶思游和白竹都看不清。白竹感觉到他抓住自己的手腕,缓慢而坚定地推开。
“没事……白先生,师父,没事……我没事……”
大雨轰鸣的声音让他的话有些模糊不清。叶思游脸色煞白,脸上滚动着水珠,他几次去抓叶锦城的手,都被叶锦城拉开,最后反被握住,叶锦城语气坚定地劝他道:“师父,师父您放手……我没事,我很好,我没事。”
叶思游抓不住他的手。白竹瞅个空子仔细瞧了瞧他,只见他虽然眼神晦暗,脸色煞白,倒显得与之前有些不一样,仿佛真的是清明许多的模样。白竹下意识地用手去擦脸上的雨水,尽管怎么也擦不尽。三人纠缠间已经有下人撑着伞跑过来为他们遮雨,白竹瞅准时机抓住叶思游的手臂,将他从叶锦城身边qiáng硬地拉开。像是为了让叶思游放心,叶锦城煞白着脸从下人手中拿了把伞,转身对着叶思游和白竹点点头。
“师父,让我静一静……让我静一静。”
他说着转身往另一侧的月亮门外走去。白竹用力拽住叶思游,对他使眼色,示意不要打扰叶锦城,只要指派人悄悄跟着就好。
叶锦城出了月亮门,他撑着伞,沉默无声地穿过剪风院,一直从侧门走出山庄,他在剑庐门口站了一会儿,返身往西湖湖堤上走去。远处飞来峰在一片雨声轰鸣和乌云聚拢下,显着浅灰和苍青的层叠轮廓。大雨洗刷万物,风却不很猛烈,将雨点chuī成万千斜线,在湖中泛起层层涟漪。这西湖跟记忆中的一点也不同,记忆中的西湖,chūn光明媚,夏雷慡朗,秋雨多qíng,冬雪妖娆。那些旧日的时光在记忆里散成碎片,不知道多久了,也不知有没有被岁月磨损,它们在方才听到的话中渐渐聚拢,形成清晰完整的画面浮现出来。叶锦城在湖堤上站住了,隔着雨帘飘洒的湖堤,他看见湖堤上千丝万缕的柳条随着风雨舞动不住,掩映着远处小小的湖湾,那地方每个chūn季都有桃花芳菲。
他撑着的伞挡不住斜飞的风雨,衣服被反复浸湿,只是他自己浑然不觉。叶锦城顺着湖堤慢慢来到浅水湾处,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小颖园笼罩在一片风雨之中。他转过身,继续沿着湖堤往南面走去,一直走进潇潇风雨里。
叶思游派着的人一直远远跟着他,只见叶锦城走走停停,走过很大一圈,才重新缓步回头,重新回到剑庐前面。
风雨正酣。剑庐外面的劳作已经停止,只有那些工具堆放在各处锻造台上,里面还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只是反复地被大雨掩盖住。剑庐前面的台阶上哗啦啦地往下流淌着雨水,那些雨水汇聚成水流,带着一些飘零的叶片,向叶锦城脚下漂来。从枫华谷一战之后,已经整整快要六年过去,这六年的时光,像是这带着叶片的水一样流淌而过。从幼年时代开始,到少年、青年,他无数次地踏上过新雨后的剑庐台阶,经过雨水冲刷的青石板看起来苍青洁净。可如今六年岁月像是这雨水样滚滚而过,却只冲刷得他的心头一片空白。那些空白的时光,如今又被一点点回忆起来的事实所填补满。从小到大,他不知道多少次地进出剑庐,通红的铁钎,灼热的气làng,叮当入耳的敲打声,都无比熟悉。他在这里打出过许多东西,有失败的,有成功的——那些他都忘了,都不重要。只有两样东西他记得最清楚,他在这里打出过一把千机匣,一对弯刀——前者从铸成初始就没有送出去的机会,最终毁于己手;后者被别有用心地送出,最终痛入骨髓。
他记得自己流着眼泪一下下锻打千机匣里的jīng细部件,唐天越离去的痛苦让他不堪重负,锤子砸在手上,满手的鲜血淋漓流淌到淬火的水中,让那炽热的孔雀羽发出冰冷又刚烈的气息;他也记得自己的手,抖得提不起锻造用的工具,纷乱心绪飘忽不定,像是炉膛中扭曲跳动的炽烈火焰,那火灼烧的不是他手中弯刀,而是他的心,他举棋不定,彷徨踟蹰,却终究有股力量推着他一直走下去,哪怕前面是深黑渊薮,也断然不能停步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