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半靠在榻上,chuáng榻上的两张图纸被他卷起来归拢在一处。雨打屋檐的声音渐渐小了,停了,他能感觉到皎洁的月光逐渐照入室内,温柔而冰冷地一寸寸移过来,肩上的伤在这样cháo湿的天气里疼痛不止,以前神志不清的时候,不太在意,如今什么都想了起来,便觉得难以忍受。可说到底他都能忍受,同心中痛楚相比,这都不算什么。他仍然能梦见唐天越,占据了他整个少年和一半青年时代的、最最亲密的人,在奄奄一息之际,说着同归于尽,仍然救他一命的人。爱他,爱到骨髓里,爱到在他死去之后固执地不辨是非,无所不用其极地为他复仇。因为爱他,所以违背他临终的话;因为爱他,所以挣扎着固执地拒绝再爱别人。
枫华谷的事,说到头来,已经再说不清。当初是他太过天真,在那样腥风血雨的战场上,谁又能指望谁来手下留qíng呢?他何尝不知道,陆明烛并非直接致唐天越于死地的凶手,可对于唐天越的死,陆明烛自然也不可能不负半点责任。几年前的每个夜晚,他都这样告诉自己,是陆明烛自己撞上前来,并非他刻意纠缠,处心积虑地要用一场虚假的感qíng做戏来获得复仇的契机。在无数的夜晚,看着身边入睡的陆明烛,他这么告诉自己,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用恨意的烈焰灼烧伤口,迫使它们狰狞地愈合。可临到头来,大光明寺一场风雷,理智仍然告诉他,没有爱,没有温柔,只有恨意,可身体背叛理智,比失去唐天越的痛苦更甚的,是他永远失去了陆明烛。唐天越死于敌人之手,而陆明烛死于自己的背叛。这痛苦让他难以承受,bī得他不得不躲入疯癫中去。
他捂住隐隐作痛的右肩站起来,惨淡的白月光照在他身上,他站在修葺华贵的屋子里,显得形影相吊,无所适从。不是背叛,谈不上背叛,既然从头到尾,对陆明烛只有纯然的欺骗,他连称得上是背叛的资格也没有——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不仅仅是背叛,还是多重的背叛,背叛了自己的理智,背叛了陆明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甚至背叛了唐天越。
他的神智还是称不上彻底恢复,有些事qíng,依旧昏昏沉沉,怎么也想不清楚。可悔恨和痛楚,像是锋利的牙齿不住地撕咬,不分昼夜,没有尽头。叶锦城迟疑着走到柜子前,他拉开抽屉,那里面放着白布包裹的一样东西,是白竹后来着人送来的。他将它取出来,放在桌上,里面一截弯刀的断刃,在月光下发着点幽幽的蓝色,上面的血迹大多已经被擦拭gān净,可是,可能是匆忙的缘故,那断刃上细细的血槽里留下了gān涸的血迹,有些地方描着的金线衬底被覆盖住,凝固着一种黑紫色。他不知道那是谁的血,也许是别人的,也许是自己的。叶锦城下意识地捂住肩膀,他记得陆明烛将这刀刃cha进自己肩膀时脸上的神qíng,他当时就瞧见了,却硬生生bī迫自己视而不见——那是纯然的伤心和绝望,没有掺杂任何别的感qíng的,伤心与绝望。
肩膀抽搐似的痛起来,叶锦城手指抓着肩头抽紧,又松开来移到心口。他大口地喘气,却觉得窒息。月亮西沉了,从窗口潜入的月光一点点地退出去,屋子重新被笼罩于yīn影中。叶锦城伸手将那截断刃推开,把脸埋进臂弯里,无声地流泪。
叶思游将香灰拨弄到炉内,置入新的香饼,重新闭目沉思。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本不想理睬,故而不作应答,叩门声停了一会儿,又犹犹豫豫地轻响了几下。
“……进来。”
“师父,是我。”叶锦城从外面走进来,他走得悄无声息,叶思游屋子里没点灯,只有黯淡的月光从身后窗口照入,叶锦城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同样白色的头发和煞白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个孤魂,“……徒儿有事,打扰师父做晚课了,还请师父不要怪罪。”
“什么事?”叶思游抬眼看他,叶锦城看见师父的脸上一片平静。
“……我想去一趟西域。”
叶思游直直地盯着他,露出一种仿佛没听清的神色。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去一趟西域。”
叶思游挺直了身子,他手上本来拨弄着一串碧玉的佛珠,此时却停了下来。
“你想去找陆明烛?”
“……是。”叶锦城说着跪了下来。他知道师父定然会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