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太晚了,没有办法回去洛阳城,直到第二日下午的时候,叶锦城才回到洛阳内城的宅子。为了自圆其说,阻截那批并没有丢失的货物运入洛阳的事qíng已经jiāo给了叶九霆,他现在应该是亏了一大笔生意的模样,理该颓丧——事实上他也的确颓丧得很了。此时还没到开始晚饭的时间,货物丢失的消息也应该在商会里传开了,不然以往这时候,他就算在宅子里,这地方也肯定早就门庭若市地招待访客了,此时却还是静悄悄的。叶九霆大概还在善后,暂时也不会到这里来。更何况前几日他们接到藏剑山庄的书信,田杏子说要来洛阳,大概也就是这几日抵达的事qíng,叶九霆定然去忙了。
叶锦城jīng疲力尽地在桌边坐下来,伸手解散了头发。那些白发,不管怎么补养,也都不能再泛出一点点光泽,这一头枯槁的白发,要是仔细看,与他平日里雍容华贵的衣饰和气度极为不符,走到哪里都让人侧目。只不过这些东西,被他平时jīng神的模样掩盖了。叶锦城伸手摸了摸桌上的茶壶,里面的茶是冷的。他也不想责骂下人了,只是提起来倒了一杯,用手揉了揉眼睛。陆明烛说的话一遍遍在心里回响,弄得他疲惫不堪,心头一阵阵地发紧。他说得没错,十六年前,他们就已经是仇人了。当初大光明寺的风雷血火,无论隔着多少痛悔也换不回来。他没有办法得知,陆明烛到底是为了死去的同门恨自己更多,还是为了自己的欺骗背叛恨自己更多,不过无论是哪一样,他都是应该恨自己的。好,恨了也好,总比全然的漠视来得要好。那种惯常的绝望混合着一点悸动的qíng绪又开始蠢蠢yù动,bī得他连忙抽身从桌边站起来,qiáng迫自己将注意力引到别的方面去。
他累得浑身上下都在酸痛,却一点也不困。叶锦城转过屏风走到chuáng榻,和衣往上一倒,睁大了眼睛望着帐顶。这屋子里太安静了,静得他除了思索什么也不能做。在这许多年的日日夜夜里,有很多夜晚,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如果不是后来想明白了唐天越和叶思游的诸多付出和苦心,以及要抚养叶九霆,那些在静夜里绵绵无绝的qíng绪,可能早就已经bī着他死了好几回。
他qiáng迫着自己从绝望的qíng绪里走出来。现在该想的绝对不只有这些。思及此处,叶锦城开始万般懊丧,深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看着一点儿周围,才让洪英出来看见他同陆嘉言说话,以致后面不成着串地撒谎也不行了。可是他扪心自问,当时一看见陆嘉言出现,心里立时就知道恐怕是陆明烛出了事,小孩子是慌乱,可他自己若要说是魂飞魄散也不为过,哪里还注意得了周围的qíng况。现在再来骂自己不够镇定,也已经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指望洪英对那天的事qíng并没有上心,以后也不再提这件事,这样就不必再牵扯到陆嘉言了。
身下的chuáng铺让他觉得有些硬。尽管是夏季,叶锦城的chuáng上还是留着被褥。当初为救叶九霆因祸得福,倒是无意中疏通了筋脉,可是早些年气血不畅,怕冷的毛病还是留了下来。叶锦城伸手把被子拉开,团了个团儿,翻身趴上去,把脸颊埋到柔软的被褥里接着想方才的事qíng。
事已至此,说出的话不能收回,只能仔细想好后面应对着的所有步骤了。叶锦城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之前在营地里林巧巧说的话来,尽管陆明烛明显因那句话而竭力压抑着愤怒,而就他本人来说,也绝对不再希望陆明烛生气,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一想到陆嘉言可能在不得已的qíng况下要这样称呼自己,就无端觉得开心起来。
他自己没有孩子,唯一的徒弟也已经长大,成亲生子。尽管叶九霆对他这个师父也还是一如既往地顺从,可是他终究能感觉到午夜梦回之后那种难以忍受的寂寥。这些年来在辗转反侧中他常常做梦,梦见回到西湖三月柳绿莺鸣的长堤上,他把大声欢笑着的叶九霆扛在肩上坐好,同陆明烛说着话,一直一直走,走到梦境的醒来,再独自面对暗夜里无尽的心痛。如今叶九霆已经长大,然而天意悯恤,陆明烛还活着,带着徒弟回来了。尽管理智无数次地提醒他,这并不能同他再有什么关系,而且,因为陆嘉言在迫不得已的qíng况下可能得叫自己爹这样的事qíng就这样开心,的确是让他自己也觉得厚颜无耻,可是这种止也止不住的欣喜无论如何也不能抑制,像是清甜的涓涓细流悄悄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