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眼睛里的诧异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浮起一层了然的意思。他本来在惊讶叶锦城安排得面面俱到,转念一想这似乎又没什么稀奇的。八面玲珑已经是他的xing格,早在差不多二十年前就是这样。陆明烛有时候想,自己当年是为qíng所惑,刻意无视叶锦城伪装时bào露出来的蛛丝马迹,所以才落到那样的下场,可是有时候回头想想再扪心自问,就算自己当时没有刻意无视,难道就真的能找出证据来证明什么不成?不能。他回头想了想,所有有破绽的地方,都只是让人怀疑罢了,真的要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说不定后来反而会因愧疚而走向更为极端的信任。
而这个人现在所说的话,到底又能不能信呢?陆明烛回过头看了叶锦城一眼。这就好比人一旦作jian犯科一回,这辈子都难以让世人觉得他还知道礼义四维了。陆明烛知道,自己也不可免俗,尽管直觉告诉他,叶锦城如今不会再骗他,可是他还是不能对他信任。
“既然会有人来找,”陆明烛说着话顿了一下,“你还是接着睡吧。伤得重了,后面的事qíng不好办。”
他似乎觉得自己是在刻意qiáng调最后一句话。不过这种念头很快就一闪而过了。叶锦城摇着头,低声道:“不睡了。”
显然他的确是被方才的噩梦吓到,宁可疲倦也绝对不要再睡。
“随你。”陆明烛无所谓地摊手,走回来这边坐下。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其实在两个人的记忆中都停留在差不多二十年前的模样,眼下这种qíng状,对于两人来说其实都觉得新鲜,只不过对于叶锦城,可能是痛楚更多一些。
叶锦城不再说话,也许是经过了前一阵的对话和伤倦,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再开口的力气。陆明烛看见他低垂着头坐在那里,额前垂落的白发挡住了一贯心事重重的眼睛。两人就这么坐着一直都不说话,要不是叶锦城一直保持着调息的姿势没有动过,陆明烛几乎以为他真的又睡过去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其间叶锦城一动不动,陆明烛间或起来舒展一下或者是添加一些柴火。dòng外的天色渐渐明亮了,果然如叶锦城所说,差不多到了正午时分,他们听到外面传来动静。虽然离着这里还很有一段距离,但是这冬日的林子里太静了,足以让一队人马的声音显得很嘈杂。
这一队人里有商会的人,也有一部分是láng牙军派来的。两人跟随着往洛阳城方向走。领头的láng牙军官一直在询问事qíng的经过。叶锦城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从头到尾苍白着一张脸闭口不言,却望着陆明烛。因为之前通过口风,陆明烛也沉着,简单地将事qíng叙述了一遍。那láng牙军官未予置评,只是点头表示明白。由于只有马匹,他们不得已骑上了,叶锦城后背有伤,虽然已经被重新简单处理过扎紧,但是一路上颠来倒去的简直苦不堪言。这里离洛阳不算远,快马是能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来回,叶锦城受了伤不能骑快马,可就不行了。他倒也能捱,从头到尾一声不吭。陆明烛不好在láng牙军面前表现出他与叶锦城的旧日恩怨,只好忍着一路给他搭把手。
夜里在路上找村落住了一宿,第二日才总算回到洛阳城。西域商会不知怎么的,门倒是没开,好像是有什么事qíng,也许是在盘账之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陆明烛也不好一进城就撒手丢开叶锦城不管,不然要引起许多事端,更何况他知道,等一会儿一定有láng牙军来找他们细细盘问此事,因此只能跟着叶锦城回到洛阳商会。
叶锦城头发却已经束好,外面披着大氅,一时也看不出受伤了,顶多觉得他脸色要苍白了些。洛阳商会附近本来就是繁华闹市,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两人身后跟着些随从一路走,刚跨进门槛走到一楼正厅里,一个倚在柜台前面的女人就转过身来望着他们,随即迎上前来。
她走路一步三晃,像是随风摆柳,虽然不是十几岁的妙龄,脸蛋却美艳动人地擦着浓妆,那身红色的衣袍更是扎眼——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只见她那件衣服前襟开得太低,袒露着好一片,那浑圆的胸脯波涛起伏,虽然不算是特别白皙,但是显着健康的麦色,在那一点点布料里面简直兜不住地要呼之yù出——可不正是倾月。
“叶先生,好巧啊,我正想找你呢!”
陆明烛和叶锦城两人都呆了。早年在安禄山起兵之前,大唐盛世,歌舞升平,风气也较为开放,富贵人家的女子,七重罗衣也还掩不住雪白胸口上一粒黑色黡子。可是时下战乱,民生凋敝,哀之多艰,上至官宦女眷下至市井娼jì,不知道是在哀叹社稷多舛,还是觉得这样仿佛就多了一层依靠似的,不约而同地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富丽雍容的高髻已经很久不见了,男子中即使是富家子弟,也多数无心把自己打扮成翩翩公子的模样。说起来,像是叶锦城这样衣着贵气的,也已经不多见,差不多是一群灰扑扑麻雀中的锦jī了。可是就算是叶锦城,在倾月这身打扮面前也显得十足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