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转念再一想,叶锦城又仿佛并没有做过什么。到现在为止,他与自己的接触,都是上面安排的,并没多少他自己的意思,说他厚颜无耻,不过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偶尔提起旧事,qíng态有些把持不住,老在自己跟前掉眼泪罢了。
陆明烛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更烦了,明明是冬季,却整个人都燥热起来,活像怀里揣了一团火。那种长久积淀的恨、轻蔑和难堪、还有对眼下qíng势的无法掌控,混杂成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的焦虑。刚进入无明地狱的时候,他曾经有过这种焦虑,那时候看什么物事,都只觉心烦,恨不得把整个世界统统打碎为妙,但是在后来,在漫长的寂寥的看守经库的岁月里,他已经逐渐平静,他以为自己永远会这样平静下去,可是现在那种焦虑的感觉,不知不觉中又来了。
他这边正在胡思乱想,却发现已经到了叶锦城的宅子。才到庭院门口,就已经有仆役上来问他找谁,随即有人把他的马牵走。陆明烛报了身份,他在西域商会用的是假名字,当初去商会,他一来懒得想化名,二来想起师妹,就直接用了谷清泉的名字。这名字本身给男子用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对于叶锦城来说,听着看着都好像是如芒在背。陆明烛也不管那么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看到叶锦城难受,他没理由不开心。
他此时并不清楚叶锦城家里的下人对qíng况了解多少、值不值得信任,因此也报的是假名。不多时有个模样看起来近三十岁的仆妇走来,对他道:“这位爷,我们家公子不在,可能要晚些才回来,请随婢子来偏厅等候吧。”
陆明烛第一回 来这里,也不敢轻举妄动,便跟着那仆妇走,心里却觉得方才她对叶锦城的称呼十分奇怪。照说叶锦城的年纪和身份,怎么着也不该用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了,她却似乎叫得很自然。陆明烛盯着她的背影想了一刻,却突然明白了,这仆妇在很年轻的时候——比如十几年前,恐怕就是跟着叶锦城的,旧日的称呼叫得惯了,就一直不会改。
那仆妇把他引到偏厅,又端上茶来。陆明烛心里惦记着陆嘉言,却不好开口直接询问,斟酌了很久才装作不经意道:“府上……应该还有位小公子,也不在么?”
“小公子搬出去了,不在这里。”那仆妇脸色尴尬,仿佛在遮掩什么。陆明烛一愣,正要询问怎么可能,却猛然明白她恐怕是在说叶九霆。叶九霆和叶锦城在商会中大吵一架,现在势不两立的事qíng,看来是到处都知道了。
陆明烛只好道:“不是你说的那一位公子,是年纪小的那一位。”
“咦?您连这个也知道呀?想必同我们家公子很熟。”那仆妇笑了,“小公子病了,在东厢二楼那边睡着。”
“什……是么,好,没事,我就随便问问,多谢了。”陆明烛心里一怔,随即像油煎火燎一样地难受了起来。陆嘉言病了,到底什么病,严重不严重?可是他一个客人,主人不在家,怎么能自己闯到后厢房楼上去?这些仆妇丫鬟,不知道是不是可靠,因此什么也不能bào露,只能gān等着叶锦城回来。一股无名火,却已经悄悄地烧了起来,为了办事只好把徒弟放在这里,已经万不得已了,叶锦城是怎么看的孩子,竟然还能弄成这样?陆明烛竭力压制怒气,硬捱着等叶锦城回来。
足足坐了一个多时辰,他才听见前院那边有仆人们开始说话的声音。陆明烛站起来,却见偏厅的屏风后面,叶锦城被先前那个仆妇半扶着走进来,脸色煞白,脚步也不利索。隔着这么远,陆明烛都能嗅见一阵极重的酒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叶锦城,这才受伤没有几日,那伤口不算浅,就这样喝酒,简直是找死了。
“您见笑了,我们公子,他……”那仆妇满头大汗地扶着叶锦城,叶锦城靠在她身上,脸上萧索白寥的看着很是吓人。陆明烛虽然恨他,此时看着也不由自主地差点替他难受起来。
“或者您再等等,或者您明日再来……”那女人一叠声地道歉。叶锦城模样不是很清醒,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她的话,却突然摇摇晃晃地推开她,扶着屏风一侧呛咳起来,然后慢慢抬起头。
陆明烛瞧见他那白寥寥的脸上,眼神明明都散了,却在看见自己时一怔。这种愣怔很不寻常,却又好像对陆明烛的出现完全不意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