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缄默地望着他,天色渐渐黑下来,从洛水上chuī来的风,从他们中间穿过去。
“……师父他……”叶九霆的声音低沉,“我先来说过了,师父他,心里对你有愧疚,有许多话,即使如今是事实,他也很难说出口,既然他不能说,就只有我来说了。明烛哥,就算你心里有气,也请你想一想,如果这次的事qíng没有处理好,可能牵连出屠láng会……明烛哥,你们之前也为屠láng会做了那么多事qíng,不过都是为了驱逐安禄山叛贼,这一时的高低,不争也罢……如果明教这边认个错,先让我们把东西送出去,让上那么几步,到时候再夺回来,未必不能守土开疆……等到那时,商会一定全力襄助。”
陆明烛沉默着没有答话。叶九霆脸上那越来越愧疚的神色,就仿佛当年背叛陆明烛的那个人并不是他的师父,而是他自己一样。陆明烛其实不是不懂得他说的那些道理,只是心里觉得,还需要权衡。可偏偏事qíng仓促,根本不给他们权衡的时间。他之所以这么说,一来是如果他不坚持不肯退让,在明教据点内部无法服众;二来他自己也很清楚,不过就是自己心里有气。这股气憋了十几年,已经不能算是简单地针对某一件事qíng而发——只要是任何事qíng,有叶锦城牵扯在内的,他自然都会有气。他这么想着又转头看了看叶九霆,只见叶九霆在那里低着头,那么高的个子,缩在那里倒显得怪可怜的。他和叶锦城积怨已深,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心平气和地互相面对的,可是当年叶九霆还那么小,为了那些他还不懂事的年纪时发生的旧事,现在把他夹在里头两头受气,好像的确不太对。
他这么想着,突然更深地看了看低着头的叶九霆。自从他们重逢以来,叶九霆找过他几次,每次来说的,都是那些叶锦城自己不能开口说的事qíng。这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到底是不是叶锦城暗地里教他的。眼看着叶九霆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是心甘qíng愿为他师父受气的样子,陆明烛突然觉出几分奇异。他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岁月里,这对师徒是怎么相处的,叶锦城定然对这个徒弟十分亲厚,才能让叶九霆对他死心塌地,甚至宁愿受这样的夹墙气。叶锦城这个人,待人亲厚,手腕圆滑,哪怕是对着几岁的小孩子,也从来都是好声好气,和颜悦色。在他们相处的那些不算长也不算短的岁月里,陆明烛从来没见他对任何人有过恶意——就是这样一个人,到头来却毫不留qíng地欺骗了他。
叶九霆见他久久不说话,还以为他在思索着什么,也不敢吱声,却哪里知道陆明烛的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陆明烛想了一阵,这才不紧不慢地把思绪拉回来。且抛开所有恩怨来说,他明白叶九霆之前说的话有理,影响到屠láng会,进而影响到大局,安禄山得了势,红衣教也就得了势,这对他们明教并没有什么好处。
“明烛哥,要不这样,”叶九霆突然抬起头,“师父到现在还没回来,今晚上肯定是不能来这里了,到处都是红衣教的探子。听说红衣教那从洛阳派来的阿里曼执事,明日就能来了,总这么两两之间谈话也不是办法,要不大家坐在一起谈谈如何?我和师父就住在江津村,明日你要是有空,就来找我们吧,一起去见红衣教的人。”
“……行,就这么办。”陆明烛出人意料地慡快,说罢了也不看叶九霆一眼,转身就走。叶九霆有点诧异,却也明白他这是不欢迎自己继续呆在这里的意思,立时识趣地告辞了。
这地方临近洛水,chūn夏之jiāo的清晨,湿气格外重,到处都笼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陆明烛带着谷清霜,很早就从据点里出发了。他们出发的时候,天色还几乎是黑的,只因要先去找叶锦城他们,再去红衣教圣坛,这当中很有一段距离,颇需要花费一点时间。他特意留下了陆明灯,只因为比起谷清霜来,陆明灯见到叶锦城之后要bào躁得多,万一冲动,指不定闹出点什么事qíng来。
可是几乎一出门,他就开始后悔了,谷清霜安静地骑着马跟在他后面,用绝对的沉默来表示自己的不满。她已经不是大光明寺之前稚嫩的小师妹,而早就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虽然安静,可是陆明烛知道,她心里对叶锦城的恨意绝不会比陆明灯更少。因为水汽的浸润,地面湿滑,江津村附近的路又不好走,颇费了一点工夫,可是到达的时候,天却还是没有亮。江津村这个地方,早在战乱之前就饱受李渡城那边瘟疫尸毒的侵害,长久以来这里的村民都还保存着警惕的秉xing,更兼明教和红衣教在此互不相让,常有械斗,他们才刚进村口,就见到有守夜的村民拦了上来。陆明烛正待解释,却见那村民打量了他们几眼,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转身放行。陆明烛心里明白,大约是叶锦城他们之前打过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