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想起,在很多年前的一天,那种江南湿润而且微微闷热的夏日午后,在临水的房间里,清凉与湿热jiāo织着,四面垂下的竹簟拢住了房间里融化了冰块的凉意,就在那么一张至今想起来都要觉得小得可笑的凉榻上,他跟叶锦城挤在一起,贴得那么紧,明明是那样要命的夏天,却谁都不嫌热。叶锦城拨开他鬓角的头发,贴着他的耳朵窃窃私语,仿佛舍不得将这只讲给他一人听的话叫别人听去了——尽管房间里根本没有别人。“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或者是病了,或者是老得什么也记不住……嗯,就只记得你一个人,每天到处找你,好明烛,你会不会嫌弃我?”他还记得他自己瞥了叶锦城一眼,虽然笑得不屑,心里却一点都不会觉得这样无聊的胡说八道惹人厌烦。“少胡说,你会有那么一天?”叶锦城大笑着抱住他,两个人从凉榻滚到地上,午后从水面上chuī来的湿润的微风,将四面的竹簟一掀一掀,发出好听的声音,忽远忽近的蝉鸣,一直延伸到他后面很多年的记忆里。他还记得自己的话。当时他真的以为,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而当时的叶锦城,满心想的都是报仇,那些甜到发腻的qíng话,也一定都是信口胡说——那时候他们都还太年轻了,年轻得不知道一言一行皆要谨慎,苍天有眼,自觑红尘。他忽而想起月光皎洁,叶锦城跪在三生树下,满头寒霜,低声诉说。
陆明烛抬头往叶九霆和叶锦城离去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已经看不见人了。他突然觉出一股酸楚的东西,从眉心那里一直往下坠,却又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他好像这时候才突然想起,自己曾经那样地、那样地喜欢过叶锦城。
(一三四)
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搁在他肩膀上。陆明烛转过头,只见是师弟站在身后,正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神色看着自己。
“师兄,你可要小心点,他们现在是在装可怜给你看呢。”陆明灯皱着眉,“……该不会他一这么惺惺作态,你立马就要心软了吧?”
陆明烛望着师弟的脸,顿觉无言以对。尽管他心底里知道,叶锦城方才的样子,绝对不是在惺惺作态,可是他无法反驳师弟的话。陆明灯的眉头紧紧拧着,带着忧虑的神qíng,极其稳重。陆明烛看着他这样的脸,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差不多十七年以前,在惨烈的大光明寺那一夜之后,他在长安南面的长蛇谷找到东躲西藏的师弟师妹和一些其他弟子,当时的陆明灯,几乎还是个孩子,神qíng惶恐如同惊弓之鸟。可现在那样的少年早就在岁月磨练中消逝了——他陆明烛,也不再是原来的陆明烛。其实他清楚,叶锦城此番并不是在做戏,当年叶锦城的演技并不怎样,只是他自己为qíng所迷才刻意忽视那些细节,装作看不见——不过话说回来,以qíng为迷障,又何尝不是叶锦城曾经最狠毒也最厉害的地方呢?而现在这层障碍对他来说完全无用,他看得出叶锦城不是在装模作样,可是因为有了当年的那一场是非,他不能驳斥陆明灯此时的怀疑——他不能拒绝师弟的好意。
“是,我知道,明灯,多谢你。”他这样回答了之后,陆明灯的神色果然放松了许多。
“师兄,你看现在怎么办?”陆明灯沉吟地问他,“要我看,那个叶锦城,他是见你不同意让步,为了顾着自己那头,装疯卖傻,bī你就范呢。师兄,你可要坚持住了,不能就这么轻易被他骗了。”
“……现在重点不是这个了,明灯。”陆明烛苦笑地看着他。他知道陆明灯一心为了自己,生怕自己再重演一回当年的悲剧,难免判断有失偏颇,“林子里死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我方才带人去看过了,已经都卸下来了,还没挪出来,怎么办?”
“等天亮了再说吧,大约就是江津村的村民了。”陆明烛想起尸体的那股味道,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揉了揉鼻子,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际,“得去跟江津村那边说一声。天亮以后就去,不能耽搁。这种天气,尸首腐坏得太快了。”
其实他知道,根本坚持不到天亮,这消息就要传到江津村了。那边的村民本来就在找人,他们这里又乱哄哄地闹成一团,加之叶锦城带着商会的人本来就住在江津村那里,这种消息立刻就会不胫而走。
“走,回林子里去看看。”他这么打定了主意,然后招呼陆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