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今天不行。心一直跳着停不下来,像是被这里的什么东西鼓动着似的。陆明烛在那低垂的锦帐里坐了好久,才突然明白过来,只因为这房间里,这chuáng榻附近,到处都是叶锦城身上的气息。
回忆是一件十分奇妙的东西。它平日里从不显山露水,只在最不经意的时候突然浮起来,这些无形的东西可以是似曾相识的场景,或者一句从前听过的话,一件老旧的东西,甚至是一种曾经再熟悉也没有的气味。陆明烛手里攥着一截被角,愣愣地坐在那里。他突然想起来,在无明地狱里,只是那种藏书室年久堆积的味道——混合着霉味、纸张的gān燥气息和墨水似甜似苦的味道,都能让他想起叶锦城。从前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太多,好听难听的话也贴在一起说过无数,一起尝过的味道更是数不胜数,这些都成为流水一样贯通滔滔岁月的记忆,刀斩不断,火炙不gān。他当初对叶锦城一见钟qíng,后来爱叶锦城爱得太深,后来也就被这jīng心策划的骗局伤得太深。他曾经无数次地以为自己已经被当初那太过炽烈的感qíng烧透了,现在不过剩下一堆冷的灰烬,可现在才懂得藕断丝连的道理,曾经爱得太深,牵绊也太深,纵使他毫不留qíng地手起刀落,也仍然有千丝万缕看不见的线连着他们。这些线隐藏得太巧妙,他无法寻到它们然后一一解开。就好像眼下,他还记得叶锦城当年身上的香料气息,是那种青木香和没药的味道,而现在这间房间里没有香料的味道,可当年那些香料后面,叶锦城本人的气息就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bī得他无路可退。
他伸手摸摸后颈,一层似冷似热的汗。他无所适从地站起来,一手探到额头上,拂去不知道何时渗出来的细密汗珠,他站着犹豫了有那么好一阵子,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要跟自己过不去,只是动也不动等着那股热且空虚的感觉自行平复下去。
宅子里完全平静了,叶锦城坐在楼梯上,听着那外面秋雨一阵紧似一阵,紧张得手心发热,后背却又冷汗直流。以前师父还在世的时候,带着他去灵隐寺,听寺里的大师分说法理,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前者他年轻的时候就懂,后面半句到了现在才明白。因为喜爱所以忧愁担心,多是寻常,可因为喜爱而害怕,这说的就是他现在的qíng状了。他实在是怕陆明烛,以至于方才连尴尬也顾不上,只怕陆明烛勃然大怒之下会qíng形失控。此时坐在楼梯上,先前没来得及尴尬的那些尴尬,就全数涌上来,bī得他冷汗涔涔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只是这雨一下,宅子里突然就变冷了。他先前慌不择路地跑出来,衣服也没穿整齐,此时不知是冻的,还是忆及方才陆明烛气得浑身哆嗦的模样,叶锦城也不由得开始哆哆嗦嗦了。这宅子里房间原本多,他满可以随便避进一间去,可是他不知道陆明烛等一下会怎样,是走掉还是留下,往哪里去,无论是怎样,此时都难免带着一种极度尴尬的意味。他想要站起来凑到房门前去等着,又怕离得太近,等会陆明烛出来看见他又要生气,只好无可奈何地蜷缩在楼梯上,伸长脖子抬头看二楼那间没有动静的虚掩着的屋子。鼻子发痒,想要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难受得要命。这么大一间宅子,那么多空着的房间,这宅子的主人竟然缩在楼梯上无处可去,也算是他的报应了。叶锦城蔫头耷脑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有多久,久得他连身上的寒意都渐渐感觉不到,就要靠着栏杆睡过去的时候,那边的门页突然响了一声,惊得他连忙跳起来往那边看。
是陆明烛走了出来,步履矫健,目不斜视,先前气愤的颜色差不多已经消失殆尽,可是颧骨上还泛着一点淡淡的红。只是这廊子旁边的灯笼不太亮,照得不分明,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叶锦城想迎上去说几句话,他猜到陆明烛本来是有事要商量才会来找他,可是在此时的qíng况下,他又不敢贸然上前,只好紧紧地盯着陆明烛,又怕叫他看见自己生气,因此不免形容láng狈,藏头露尾,平日里那些gān净利索风流稳健的气度全没了,只是看着陆明烛头也不回地走到另一侧,拉开陆嘉言那间屋子的门走了进去,然后紧紧地合上门页。
他拿不准陆明烛是不是要走,只好重新坐下来等待。这楼梯附近本来不冷,可此时从外面天井那边流进来一股cháo湿的冷风,chuī得人直是汗毛倒竖。他却不敢动,也忘了回房,就坐在那里看。可是那边的门页就这样一直紧紧合着,并没有半点动静了。叶锦城却还是不敢怠慢,只是紧紧盯着那边看了好久,一阵阵的冷风迁延过来,连带着越来越深的睡意渐渐袭来。他换了个姿势,一手撑着脸颊,不知什么时候索xing就在楼梯上坐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