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烛冷眼凝视。叶锦城正在那里弓着身子擦洗小腿,全身白净的皮肤下那种不算夸张的肌ròu随着弯身的动作,还是在一瞬间显出算得上优美的线条——比他久远记忆里的瘦了些,但是又仿佛从未有过什么改变——他还记得长安郊外莺飞糙长,在三月chūn风里,年轻的叶锦城chūn衫轻薄,仗剑策马向他跑来,对他挥手大声招呼,笑得露出洁白的尖尖的牙和嘴角柔软的深深小涡。陆明烛还记得年轻的自己,那时候总觉得,叶锦城笑起来是太好看太好看,简直比三月chūn风还要温暖甜蜜,嘴角小小的梨涡,柔软白皙得没有办法形容。就是这样柔软白皙的嘴角,盛满了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处心积虑,在大光明寺的风雷闪电中,拉扯得比森冷利刃还要伤人——可明明是这么伤人的一把利刃,他为什么不砍下去呢?为什么——为什么他平日里得心应手的重剑,在他等了三年的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却好像沉重得挥不起来呢?陆明烛知道自己不是矫qíng拿乔的人,自从在三生树下一见,他隐隐就知道了那个答案,也想确认,到了这个时候,确认已经不是为了别的,只不过是了却年轻时一个不甘的念想罢了。可事到如今,他没有办法将这句话问出口。他看着叶锦城抬起手解开了束起的发髻,长而且顺直的银色头发像水一样泻下来,叶锦城把它们拢到前面去,低头舀起水搓洗。
娇气又麻烦,在这种时候还想着洗头。像是要刻意把自己从先前的沉重回忆中救出似的,陆明烛暗骂了一句正要走开,低头却发觉自己的左手仍旧不由自主地按在腰侧那条旧伤上。一阵酸楚的热意突然从喉咙深处顶了上来,陆明烛觉得看不下去了,正要转身走开,突然一连串淋淋沥沥的水声频响,是叶锦城站了起来,旋了半个身子,要伸手去拿旁边的布巾。
陆明烛抽身要走,已经来不及了。叶锦城发出一声可以称得上惨烈的叫声,双手捂在两腿之间人仰马翻地坐回浴桶里去,水一下子就猛地飞溅出来,弄湿陆明烛好大一片衣摆。
“你……你……你gān什么?”隔着朦胧的水雾和热气,叶锦城的脸全部红了,弓着背坐在那里不肯起来。尽管都是男人,并且也不是十几岁的青涩少年,他明白自己这举动实在是矫qíng得可笑至极,但是身体的反应却比心思先快一步,待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改用大大方方的姿态,只好矫qíng到底。
陆明烛本来没觉得有什么,此时也不免被叶锦城弄得惊慌失措,其实叶锦城反应太快,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再说了,就算看见了又怎样?他这么一想,继而恼羞成怒,没好气地骂道:“老子怕你后背有伤,想问要不要帮忙,自作多qíng,谁稀得看你不成?!”
他骂完这句抽身走了,负气地回到榻上转身躺下,却觉得哪里都不自在,仿佛的确说错了什么话似的,总觉得自己方才那几句有点yù盖弥彰的意思,想要解释又觉得越描越黑,越想越觉得自己无聊,却又莫名其妙地憋得难受,直想给叶锦城几拳了事。
屏风后面窸窸窣窣地好一阵响动,不多时叶锦城散着头发从后面蹭出来,与陆明烛穿戴整齐不同,他只拢着上下的里衣,那衣服是黑缎子做的,上头银线绣着无数的细密花纹,一件里衣费这么大的功夫,简直是作践人力。陆明烛看了他一眼,重新转回身向里面侧躺着。叶锦城一声儿不敢出,只是把衣服归置到一边,然后擦gān湿漉漉的头发。
近来实在是突然冷了下来,只怕今年的冬天会格外冷。客店还算周到,屋子里一直备着炭火,此时他们进来有了一阵,已经烧得暖融融的,逐渐叫人觉得熨帖舒适。叶锦城倒是说话算话,沉默地去柜子里面翻找被褥。
还好这客栈里的被褥备得够多,陆明烛眼见叶锦城用褥子在紧挨着chuáng榻的地上铺了一层,不由得没好气道:“你这是要挡我的路?小心我从你身上踩过去。”
“这屋子小,没别的地方。”叶锦城低声分辩。
陆明烛也不是真心要跟他讲出个理来,也就随他去了,只是叶锦城在旁边窸窸窣窣地折腾,他也实在睡不着,索xing翻了个身冷眼看着,随即就见叶锦城擎过一盏油灯来放在地上,又把身上那件黑色里衣脱了随手套上另一件外衫,坐在那褥子上,不知道从哪里摸出针线来,然后顺手从衣摆撕了一片布料,开始fèngfèng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