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城跪伏在地上,手肘和膝盖因脱力而瑟瑟发抖,他却顾不得这些,只是艰难地爬过这原本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他伸出去的手摸到陆明烛的脸,那脸颊触手之感滚烫,底下却带着一股死寂的凉。他想大喊——他几乎想尖叫着摇醒他,可张口却只能在一片静寂中听见自己的声音,迟缓,游移。
“……明烛……明烛。你起来啊……起来啊。”
他看见自己的双手的轮廓,像是隔着水纹一般颤动起来,他想抚摸陆明烛的脸,可双手却哆嗦得像是这风雪里的枯叶。
“……明烛……你起来……快点……起来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模模糊糊,哆嗦成一片破碎的词句。可他不能停下,也做不了别的,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任由风把他的声音刮得四散飘零,归于虚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只是一忽儿的工夫,他突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摸索上来,瑟缩地在他衣领和耳畔流连不去,却始终没有力气攀到他的脸上,陆明烛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碎裂的薄冰,带着澄澈又寒冷的意思,激得他qíng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我……跑不动……了……叶……叶锦城……我同你……解不开这……仇怨……生不能各自……善终……那就一起……死……也算……了……了……这段孽缘……一……起……死……一起……”
太委屈了,他知道自己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话,可突如其来的一股委屈的qíng绪,却仍旧像是重锤一般击倒了他。他在中原这片土地上所经历过的,是比风刀霜剑更加残酷的东西,残酷得甚至让他在这种绝望的最后关头,也仍旧不愿作将死善言。他只说得出这些——很多年以前他虽然xing子温和,却也就不算一个善于言辞之人。多年来他的xing子也许变得多了,却只有这种沉默如影随形,明明到了最后的关头,明明这些年来他每每深处荒芜长夜之时,有无数的话想要对叶锦城说、对这个他爱过恨过,至今仍然纠缠无解的人说,可在这时候,他满心竟然只是不肯催促叶锦城离去——十七年前,叶锦城曾经那样无qíng地挥剑,与他作一场生死淋漓的道别。在这种时候,他做不到那样的宽容高风,去催促叶锦城离去。再多的话,他此时都讲不出来,也失去了诉说的力气,只知二十年来qíng劫缠缚,岁月疲倦,生不能各自善终,那就一起死——那就只能一起死。
最后那几个字,声音愈加微弱,最终归入一片落雪的寂静中去。陆明烛半侧着脸,再没有了一点动静,安然合拢的长睫,仿佛睡着了一般恬然,唯有那泛着苍青的双颊和苍白gān裂的嘴唇,昭示着这样的沉睡是何等的绝望。无数的雪花纷然而下,翩跹飞舞,叶锦城抬眼而望,只见林间糙木苍茫,正如江湖浩dàng,四下坦途,可一生却又进退维艰,无路可走。
“……陆明烛,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他用手心拍打陆明烛的脸颊,一下,两下,由轻到重,语气也从低沉缥缈渐而变成一种撕心裂肺的gān哑,“你给我……起来……你要死……就自己去死……谁要跟你一起死——谁要跟你……你要死就自己去死——你自己去死!自己去死啊!”
风掣寒啸,就像是无尽的岁月从身边奔流不回,消逝而过。叶锦城弓着背脊,用一双簌簌颤抖的手去抚摸陆明烛半侧着的脸。举步无路,后有追兵,就是在这样绝望的境地下,他才突然明白,流逝的孤独岁月中的煎熬,并不是这天意对他真正的作弄,他以为自己已经应了誓,却在此时才了解,这世上所谓的残酷之事,并非生离死别,愧悔jiāo加,而是失而复得,得又复失。
“……你要么就自己去死……要么就给我……起来,”风把他的声音chuī成破碎飘零的词句,它们原本应该很快就消散在呼啸的寒气里,可却经不住他这样反反复复仿若自言自语的念叨,“你……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不要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的徒弟,你的师弟师妹……他们会难过……可他们也就只能难过一阵……那一阵子过了之后……没人会记得你,没人会记得你……纵使能记得,那能怎样……再多的念想,也只是活人告慰自己罢了……你听不见、看不到……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当初我那样对你,你尚且没有死……你、你不是很厉害吗……难道说你活着回来,是为了眼下叫我看着自己的报应么——”他凝视着陆明烛的脸,随即那种温柔的语气转而化成另一种急迫,催bī着他的声调一瞬间变得狠厉而且怨愤,“……那你就起来……你起来啊!陆明烛!陆明烛!你给我起来!你现在就死在这里,还怎么看着我应誓!你——你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