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说要同我不再往来。”叶锦城的声音更低了,语气却没有半分迟疑,“他从小家境贫寒,有弟妹要养活,他进唐门,也是为了给弟妹挣些钱粮;他告诉我我们不要再往来,他找到了中意的姑娘,要与那姑娘成亲,踏踏实实过一辈子,让我也早些长大,不要胡闹,”陆明烛看见叶锦城嘴角露出笑来,不知是在嘲笑谁,“我去找他,他避而不见,再去找,唐门的人说,他出任务去了。他死的时候我正巧在成都,刚完成一笔生意。快马加鞭赶到唐门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出任务的时候出了事,出任务的时候……”
陆明烛突如其来地听见一声哽咽,他诧异地转过头去。叶锦城依旧望着远处的湖面,风似乎把他脸上的神色全部抚平了,刚才那声哽咽十分突兀,陆明烛只看见他浓长的睫毛眨动了一下,眼角突然就滑下两行泪水来,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流泪,神色并无半丝波澜。
“……出任务的……时候,失了手——不,不是失了手……是、是、是……是他们派他在第一路送死……箭头全部扎进胸口旁边,咳出一丝丝的血,他是……被同门救回来……还不如不救……箭头拔不出,上头有倒刺,过一日深一寸……”叶锦城慢慢蹲了下去,他还不知道,自己说话已经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伤口都开始腐烂……偏偏人还没死……那种味道,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是了,一辈子都忘不掉。浓重的血腥味,伤口腐烂的味道和枫华谷满地的叶片芳香,泥土的土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一辈子都忘不掉,只有嗅到这种味道,他才觉得,唐天越还仍旧活着,尽管面临的是濒死的绝望,却也比这种死后的彻底沉寂要好上太多。
叶锦城几乎感到后悔,他不该对陆明烛说这些——即使已经到了不说不行的地步。尽管这并不是真相,可是终究提起了这件事,长久以来,在他在唐天越死后,到剑庐没日没夜地为铸造那把孔雀羽发了一阵子疯之后,他曾以为自己的伤口开始愈合,只有愈合了,才能冷静地去报仇。可如今这样,像是生生剥开伤处刚刚长起的嫩ròu,又重新残忍地填进一把盐。他疼得直哆嗦,却只能自己拿着刀子用力往里面切,横三竖四地捅——随它吧!应该是随它的!不该说这些,哪怕瞒不过去,哪怕就此复仇的脚步走上岔路,一年多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何苦来,何苦这样与自己过不去?
他心里这么嘶喊着,理智却催动着他竭力咬牙忍住。肩膀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连指尖都开始微微颤抖。他只能竭力抱紧了双肩,只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会转身失控地扑向这个明教弟子,这个在枫华谷曾经与自己打过几个照面,却对自己丝毫没印象的人,这样费尽心机地复仇,还不如扑上去掐住他,或者抽出剑来一径捅个对穿,这样就了啦,什么都了了。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如此。不能将所有的仇都归在这一个人身上。心里似乎有人这么对他说。根本不能将仇归在这个人身上。似乎又有人添了一句。叶锦城咬紧了牙。是了,是了,是明教,是整个的明教。江湖qíng仇,本就说不清,若要复仇,还是要按照心中计划走下去。他紧紧环住自己,拼命抵御着似乎开始从四面八方chuī来的风。
有人环住了他。熨帖的体温从后背传了过来,有手指温柔地在额头上抚过,cha入绑成一束的长长黑发中温柔地梳理,最后落回颈背上,叶锦城被人拉着拥进怀里,低沉的声音带着温热的气流拂过耳畔,将寒冷的湖风一点点chuī散了。
“别哭,锦城,别哭……”
陆明烛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看到他这样难受,似乎连自己心里本来的一点点酸意都被盖了过去。江湖儿女,有旧日qíng缘本属十分平常,叶锦城不肯说,一来顾忌明教与唐门间的嫌隙,二来如今听见这番话,旧日事qíng不堪回首,自己却硬bī着他一点点剥开旧伤,展露以前的伤口。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这般咄咄bī人,bī得叶锦城非要坦白不可,简直是不近人qíng。
“锦城……别哭,对不起,别哭……”
湖上的风渐渐小了,天光渐而昏暗,叶锦城两手抓着陆明烛上臂,僵硬地将额头抵在他锁骨的位置。两人站在一片梅树林旁边,这是西湖较为僻静的一角,并无行人经过,陆明烛紧紧抱着他,将手指环过他颈间,在他耳边低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