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作者:孙犁(106)

2017-07-21 孙犁

  “你不来,我着实费劲哩,”青年妇女高兴的说,“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考试来呀!”小姑娘笑着说,“题儿很难答。我到家放下书包就跑来了。”

  “回头和我一块吃饭去。”青年妇女说。

  天黑了,她们要点着碾棚里挂着的小油灯,小女孩扒着变吉哥的窗台来借洋火。变吉哥问她:“你和她是一家?”

  “不是。”小姑娘说。

  “你们经常互助?”变吉哥又问。

  “嗯。”小姑娘笑着答应,“我这个嫂子是抗属,我应该帮她做活。你问我们这个gān什么呀?”

  “唔,”变吉哥说,“我可以给你们编写一个剧本。”

  六十六

  变吉哥也常常编写一些小剧本。

  变吉哥编写的剧本,在题材上,虽然也不外是青年参军,妇女支前,拥军优抗,送jiāo公粮,但是在他的每一个小戏里,都有真实的群众生活的qíng调。

  他的编剧和他的绘画一样,并没有经过多少明师的指点,差不多都是自学自纂出来的。

  幼小的时候,他跟着一个堂叔父,在冬闲期间,学习过一本千字文,没有纸笔,他用镰刀在村边的土寨墙上习字。后来学习绘画,他才认识和积累了更多的文字。在他的生活里,凡是遇到印着和写着字的东西,他都非常尊重和珍惜,对于学习文字,他有超过一般人的热诚。

  村中街头上的公私告白,粘在人家立柜上的喜帖,他都认真的去读。

  流làng画庙的年代,对于那些用木炭或是粉块题在破庙墙壁上的诗句和谜语,尤其感到兴味,总是尽qíng的欣赏和批注。至于那些躺在道路上的残断的古碑,庙宇里悬挂的匾额,他就更当做伟大的作品来仰慕了。

  结婚的那年,他称了几斤旧报纸,自己裱糊的新房,乡间的画匠都兼有纸匠的技能。在风雨天不能外出的时候,他在炕上,仰着立着,挨篇挨段,读完了所有报纸上的文字。这间用废报裱糊的小屋,成了他的藏书库和文化宫,等到报纸被烟熏火燎,不能辨认的时候,他还能指出在屋顶上有一篇什么故事,炕头上有一则什么新闻。包了杂货的旧书篇页,他也是仔细的读过,然后保存起来。

  他喜欢听人讲说故事,在外边画庙那些年,冬天的夜晚,他常常和那些小贩,同宿在山村的小店里。他有机会听到了很多很好的故事,有时也受骗。一天下了大雪,小店的炕上早早的就挤满了人,后来的一个卖线货的客人,只好蹲在地下,他看见变吉哥睡在热炕头上,很是舒服自在,就说:“这样冷天,我们来说个故事吧?”

  “你会说故事?”变吉哥一翻身坐起来。

  “我会讲《西游记》。”卖线货的说,“平常忙着做买卖,我轻易不说罢了。”

  “那太好了,”变吉哥催促着,“你快讲吧,人们一定爱听。”“这样公平吗?”卖线货的说,“你们睡在热炕上,叫我这说书的蹲在地下。”

  “说的有理。”变吉哥说,“伙计们,那我们就给说书先生挤出一个地方来吧!”

  可是,那些客人们都纹丝不动。他们好容易睡下了,宁可放弃听书,也不肯缩小自己既得的地位。

  “这样吧,”变吉哥说,“你上来在我这个地方睡,我下去在你那个地方蹲着。”

  他们换了一个位置。实线货的拿着会讲故事的架子,安排好自己的行李,慢慢的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眯fèng上眼。

  “你可讲呀!”变吉哥说。

  “唔,”卖线货的说,“讲什么?”

  “西游。”变吉哥在地下冻得直打颤。

  “好。我讲。话说:唐僧取经到东天,骑着糙白呜哇大叫驴??”实线货的并不会讲故事,他不过借这个名义,骗取一夜的热炕,而且当别人指出他的错误,他终于生了气,说:“我不会讲。你会讲,你就讲给我听吧!”

  等到别的人真的讲起来,才证明他既不会讲故事,也不是一个真正的鉴赏家,他睡着了。

  变吉哥更好看戏,他能看到的只是在乡间跑大棚的那些戏班。只要戏唱得好,不分寒暑,他可以跑出二十里外去看夜戏。看完戏走回家来,天就亮了。前些年,这一带来了一个唱青衣的,叫小出云。变吉哥看她看的入了迷,他制了一些卖给小孩们的耍货,跟着这个青衣跑了四个台口。戏班在一个地方唱完四天,当夜就坐上接戏的大车,赶到另外一个地方演出,有时竟在一百多里以外。变吉哥也就背上他那不值钱的耍货跟了去,耍货里有红油的小轿车、小皮鼓,huáng油的小碌碡、小木枪,把它们摆在戏台旁边,做着买卖听小出云的戏。在这十几天里,变吉哥完全忘记了道路的远近和自己的饥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