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作者:孙犁(109)

2017-07-21 孙犁

  “把我那些颜色和图画纸也给了他。”张教官对媳妇说。

  一会,张教官的父亲换了二斤挂面回来,又掏出几本,在手里掂量掂量,说:“再去换点杂碎ròu儿!”

  这一顿饭虽然算是丰富,可是主人客人全吃得苦脸愁眉。

  媳妇在外边拉着风箱,父亲蹲在旁边把一本本的书,撕碎了扔进灶火。

  他抱歉似的对儿子说:“烧,也得晚上,白天就不方便。”

  “把它埋了不好吗?”张教官说。

  “埋在这里也是祸害。”父亲凄惨的笑着,“还是烧了吧。你以为我就不爱惜这个?这也是我地亩里的出产,一大车一大车的粮食,供给着你买来的呀!”

  锅里的水大开着,沸沸跳跃着,女人拉着风箱,书的火烧得她心痛。

  她热爱自己的丈夫,结婚以来,他们还没有一个小孩。丈夫的书和画,她的花样和布头,曾经是他们共同生活的珍宝。丈夫常常把新买来的书,和她新做好的针工,一同放在她的陪送妆盒里。现在是一把火烧了,不留一片纸。

  越是烧到最后,她越难过。她站起来,擦擦眼泪,到自己屋里去了。

  她为了文化的遭厄,很是伤心,这个女同志,后来参加了抗日工作,当了一名油印员。到那时她才看到,在战争里,文化也和别的事物一样,有一些是毁灭了。但是,抗日战争创造了更新鲜活泼、更有力量的文化。这就是那些用粗糙的纸张印成的书报。这些文化产生在钢板上、石块上;它和从来没读过书的人们结合,深入人心,和战争一同胜利了。

  “把他那些制服也找出来,”张教官的父亲在外边紧紧拉着风箱说,“那也不能存着,李家就是吃了一条裤子的亏!凡是安袖的褂子,直fèng的裤子,都包在一起,我系上块石头,趁着天黑,沉到村北大井里去!”

  “嗯。听见了。”媳妇慢慢开着柜。

  “还有他在外边照的那些像片??”父亲说着咳嗽起来。

  六十九

  在这个家庭里感受到的是一种非常低沉的气压。等到一切拾掇清,该烧的烧了,该沉的沉了,张教官的父亲才叫媳妇安排着客人睡觉。家里只有两条炕,变吉哥愿意张教官和媳妇去团圆一夜,那媳妇怎样也不肯,她把chūn儿拉到自己屋里去了。变吉哥、张教官,老人,三个人睡在西屋。

  chūn儿和张教官的媳妇,早早chuī灭了灯,可是不断的小声说话儿。这个媳妇给了chūn儿一个很好的印象。

  “你认识字不?”chūn儿问她。

  “小的时候,跟着哥哥念过一本头册。”媳妇说。

  “在村里参加了工作没有?”chūn儿问。

  “参加了妇救会,”媳妇说,“有时也帮着集合集合人儿,统计统计数目字儿,我不知道那叫不叫工作。”

  “叫工作。”chūn儿说,“你为什么不出去?”

  “出去是好,就是舍不得家呀!”媳妇说。

  “你当家的在外边,舍不得谁呀?”chūn儿说。

  “舍不得我这立柜、红箱、梳头匣子、镜子、花瓶、小吃饭桌儿;舍不得我睡觉的这条炕。”媳妇一边念叨一边笑,“庄稼主儿过日子,就是这么一堆呗!”

  话音还没有落下去,街上忽然响了一声枪。

  枪在街里乱响起来,听枪音又不像打仗,有的冲着天上打,有的冲着地下打,有的冲着墙,有的冲看门子窗户。这是土匪绑票的枪音。

  在临街的高房上,有人大声喊叫:

  “枪子儿没眼,有事的朝前,没事的靠后!”

  接着砰砰的就是一梭子子弹。

  “这是叛徒高疤的声音!”chūn儿吃惊的说。

  张教官的父亲,叫起张教官和变吉哥,开门跑出来,砸了媳妇的窗子一下,就都上房跳到村子后面去了。

  媳妇拉着chūn儿出来,说:“我们也从房上跑,后面就是沙岗。”

  她扶着chūn儿上了小耳房,chūn儿刚要回过身拉她上来,从西邻的房上,跳过一个土匪,端着枪问:“别跑,谁是女学生?”

  chūn儿没答话,转身就往下跳,一枪打过来,子弹贴着她的耳朵穿过去。

  chūn儿栽到沙岗上,荆棘刺破了她的手脸。她等候那媳妇跳下来,她听见一声尖叫,那媳妇叫土匪捉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