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作者:孙犁(113)

2017-07-21 孙犁

  当八路军和日寇在平原上转战的时候,高疤在这一带空隙里狠狠抢掠了一番。但是,高疤也能看出来,在人民武装日见壮大的形势下面,这绝不是长远的办法。有一天,他听说张荫梧为了配合敌人修好通过滹沱河的公路大桥,来到了五龙堂,他就带着他那一小股人马过河找上前去,追索给养。

  张荫梧起初不接见他,高疤在村边开了火,张荫梧才叫人把他带进来。

  张荫梧住在五龙堂西头一处比较整齐的砖瓦房舍里,这是高翔家的宅院。

  这个军队最初住进来,高翔的父亲赶集去了。这班人马既不通过村gān部,又不招呼主人就涌进了正房。高翔的母亲看着不对路,赶紧叫高翔的女人躲到邻舍家里去,老太太一个人在家里支应着。

  快到中午的时候,高翔的女孩子在房后边场院玩得饿了,回到家来拿饽饽吃,她一路上唱着歌儿,手里托着一个jī毛毽儿,她看见家里住了军队,心里很是高兴,因为这些日子打仗,八路军好久不来村里住了。她跑近在房门口站岗的那个马弁身边说:“叔叔,你给我带来胜利品了吗?”

  “小丫头子,什么胜利品?”那马弁瞪着眼看着她问。

  女孩子听着口气十分不对,她仔细看了看,这个人穿的是中国军装,她还是愿意和他亲近亲近。她又问:“你见到我父亲吗?”

  “我知道你父亲是黑的白的!”马弁轻蔑的说。

  女孩子心里很是委屈了,她听见奶奶在西屋里叫她。但是,她还没有完全失望,她愿意再给这个士兵解释一下。过去那些八路军叔叔们,听到这些话,就会亲热的把她高高举起来的。她说:“我的父亲叫高翔,是一个支队的政治委员哩!”“啊?你这个该死的小八路!”那个士兵做个狠狠的鬼脸,把女孩子差点儿吓哭了。

  她非常纳闷,中国怎么会有这样的军队?她呆呆的坐在西屋的台阶上冷眼观察着,又到街上去看了看,后来她明白了,这是另外的一种军队。他们到来,不只人们cha门闭户,街上冷冷清清,连院里这些jī狗,也在惊惶的躲避他们,她也赶快躲到屋里去了。

  高翔的父亲在集上听说家里住了中央军,东西没买好就赶紧往回返。

  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又知道自己儿子和这帮人是死对头,一路上心里很是不安。这样冷天,棉袍叫汗水湿透了。

  当他走进家门,张荫梧正在房里和石友三、高疤会议。庭院里和台阶上布满了马弁卫兵,穿的都是灰色服装。现在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前院里一棵大槐树上落下了两只鸽子。

  这是一雌一雄,它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庭院里的变化,和往日一样,在阳光下面,忘qíng的追逐着,嘀咕着。一个卫兵走过来,掏出小手枪,简直是没有什么声响的就打落了一只,同伴们围上来,称赞他的枪法。老人看见心爱的鸽子躺在地下,哭丧着脸,走过去拾起来。卫兵瞪眼说:“放下。这是我的猎物。”

  老人只好扔下,苦笑着走进二门去了。打死的是一只雄鸽,那只雌的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在高高的天空里,翻腾号叫,然后不知道飞向哪里去了。

  老人回到西屋里,低着头对坐在炕上的高翔的母亲说:“听说儿子负责咱这一个分区,就住在近处。”“快给他捎个信去!”老太太脸上立时布满了笑,“叫他带兵来把这帮子匪类打出去!”

  “他那么听你调动?”老人说,“他的军队是打日本,叫你一说,那不成了内战?”

  “那你就出去应酬这些阎王爷吧,”老太太气愤的说,“你可要小心点。

  真是,一块地里能长五谷,也能长蒺藜和刺儿棵!”

  今天是张荫梧主席,在北房外间,高疤坐在一个末座上。张荫梧不停的在桌子头起那块不大的地方转动着,有时回身把一只肥厚的手掌用力抵到糊着粉纸的墙上,有时把两只手挂在大方桌的边沿上,悬起他那牛犊一样的身体。

  石友三正在发言,他说:

  “和日军联络问题,在兄弟这一方面,有几条线索。兄弟和保定的特务机关长有旧,前些天有信来,他的意思叫我们直接和平津联络,我打算叫我的兄弟友信到北平去一趟。”“很好。”张荫梧说,“要利用一切关系。我们的同乡、同学、同事,凡是和日本有来往的,都叫友信联络一下。多带一笔钱去不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