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作者:孙犁(121)

2017-07-21 孙犁

  老温想起:他们有一次在田大瞎子家地里割谷子的qíng景。那时天气还很热,地块离家很远,他们提来一破锡壶凉水,主要是为了磨镰,也为了实在gān渴的时候喝上一口。芒种割谷的时候,很卖力气,他紧紧跟在老温的后面,老温前进一步,他就前进一步。当时弄得老温很不高兴,他想:如果我不是“二把”,这孩子就把我漫过去了。老常领青,照例走在最前面,也回过头来说:“芒种,慢着点,gān什么那样急,没大没小的!”“他想挑了我的饭碗哩!”

  老温苦笑着说,“你这孩子,就不想想,你就是忠心保国,累死在谷地里,田大瞎子也不会给你买口柳木棺材的。”

  老温觉得说话重了些,他看见芒种立时就像撒了气的皮球,半天没jīng打采。这孩子显然是还有些不明白这长工生活里的种种底细和艰难,他直起身来,低着头到地头上磨镰去了。

  他磨镰磨得时间特别长,老温割到地头,看到这孩子正提着那把破锡壶,用里面的清水,冲灌一个田鼠的dòngxué。他爬在地上,仄着耳朵倾听那水灌进dòng口的嘟嘟的响声,就好像看见了那些小动物因为突然的水灾,家庭之间发生的慌乱一样。

  老常的镰也需要磨,老温口渴,很想喝水。芒种却把水全灌了老鼠dòng。

  老温非常生气的说:

  “你这孩子实在是废!那老鼠dòng是个填不满的坑,你一壶水,十壶水也灌不出它来!没有水磨镰,我们今儿个的活别做了!”

  芒种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他还是注意着那dòng口,手里紧握着镰柄,等候田鼠跑出来。可是等到水渗完了,田鼠还是没有动静,只是从dòng里慌慌张张的跑出一只大肚子的蝼蛄来。芒种一镰柄把它拍死了,笑着说:“看样儿这蝼蛄就像田大瞎子一样。我们为什么还给他出力做活呢!”

  闹的老常和老温全笑了。

  现在队伍还是向高山上爬。前边的人们不断的停下,用手挥着汗水,有的飞到后面人的脸上,有的滴落在石头道路上。山谷里没有一丝风,小块的天,蓝得像新染出来的布。“我们要爬到哪里去呀?”老温说,“我看就要走进南天门了。”

  芒种没有说话,他的眼睛老是放到最前面,放到他那一连人的领头那里。他注意大家是不是很累了,是不是快到休息的地方。

  “指导员,”老温看见芒种不回答,就改了一个题目,“你说是六月天锄高粱热呀,还是六月天行军热?”

  “热是一样的,”芒种说,“可是意义不同。”“怎么意义不同呢,指导员?”老温说,“不是一样的出汗吗?”

  “是一样的出汗,”芒种说,“那时出汗是为了田大瞎子一家人的享乐,现在流汗是为了全中华民族的解放。”“是。”老温说,“一切问题都应该从抗日观点上看。可是,指导员,这民族解放是不是包括田大瞎子那些人在内?”

  “谁真心抗日,就包括谁在里面。”芒种说,“田大瞎子反对抗日,自然就没有他。”

  “我看没有他。”老温说,“我们抗半天日,要是叫他沾光,那还有什么意义?你说不是吗?”

  “是的,”芒种说,“抗日战争解放了我们,我们要努力学习,努力进步才好。”

  老温不再问了。前面还没有传令休息的征候,他们继续往前爬,老温走路,如果不说话了,就得闹些动作,他不断的用脚踢起路上的石子,叫它滚下那万丈深沟,仄着耳朵听那隆隆的声音。

  “不要闹声响。”芒种制止他,“下面有人有羊怎么办?”“我保险这yīn山背后,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人。”老温说,“我们这真叫走进深山老峪里来了。”

  “什么地方也有人祝”芒种说,“老百姓很苦,是没法挑拣地方的。”

  “有人住也许有人住,”老温说,“可是我敢保险,除去我们,外处的人从没有到这里来过。这是什么地方,谁的ròu痒痒得受不了,跑来喂láng?”

  “你怎么能保险?”芒种有些烦躁,“人们为了生活,哪里也会去的。日本挡不住人,láng还能挡住人?”

  “日本挡不住我们。”老温镇静的辩驳着,“多么高的山我们也过得去,多么宽的河我们也过得去。我是说,这个地方是个没有人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