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园早已经不见了,在窝棚上,老蒋啃剩的几片瓜皮,也叫兔儿们吃光了,老蒋一生气,把大大小小的动物,全驱逐到水里去。
大水吼叫着,冲刷着什么地方,淤平着什么地方。坟墓里冲出的残朽的木板,房屋上塌下的檩梁,接连的撞击着窝棚。老蒋蹲在上面,深怕它一旦倾倒,那就是他的末日到来了。
天忽然放晴,太阳出来了。qíng景更使人可怕。
八十五
老蒋立在窝棚上,在耀眼的阳光下,越过白茫茫的大水,望着村边。
他望见子午镇西北角的大堤开了口子。这段口子已经有一个城门dòng那样宽,河水在那里排dàng着,水面高高的鼓了起来。
村里的人们站在毁坏了的大堤的两端,他们好像已经尽了一切力量,现在只能呆呆的望着这不能收拾的场面。可是,遮过大水的吼叫,老蒋听到了一阵可怕的声音。他看见人群骚动起来,有几个赤着身子的年轻人,抬起一件黑色的物件,远远的投掷到大流里去。
这个黑色的物件,像一只受伤的乌鸦没入huáng昏的白云里,飘落到水里不见了。然后它又露了出来,借着水流转弯的力量,靠近了大堤。人群赶到那里去,那几个赤着身子的年轻人,把那黑物件重新抓了起来。
“再扔远些!一定淹死她!”
人们愤怒的急促的呼喊着。老蒋看见村长老常在阻拦着,在讲说什么。
“她是个汉jian,谁也不能心痛她!”
他只能听见人群的呼喊,并听不清老常的声音。那个黑色的物件挣扎着,又被抛进水里。
老蒋站立不住,突然坐了下来。他看出那几次被抛到水里的东西,好像就是他的女儿。
他记得昨天夜里,风雨正大的时候,俗儿跑到他的屋里来问:“水下来,咱村要开了口子,能淹多少村子?”“那可就淹远了,”老蒋当时回答她,“几县的地面哩。”
“什么地方容易开口?”俗儿又问。
“在河南岸,是五龙堂那里最险。”老蒋说,“在河北岸,是我们村的西南角上。五龙堂那里守得紧。我们村的堤厚,轻易不开。听老辈子人说,开了就不得了。”
俗儿低头想了一阵什么就出去了。因为女儿经常是夜晚出去的,老蒋并不留心就睡了。
难道是她破坏了大堤?
老蒋再站起来,向着大堤那里拼命的喊叫,没有效果。他用看瓜园的木枪,挑着吴大印的红色破被,在空中摇摆。终于大堤上的人们看到了他,有些人对着他指划着、说笑着、跳跃着。人们好像忘记了那个黑物件,它又被水流冲靠了堤岸,爬在大堤上不动了。
老蒋继续向堤上的人们呼喊求救,但是人们好像都要回家吃饭,散开了。老蒋这时才注意到了他的村庄。他看见子午镇被水泡了起来,水在大街上汹涌流过。很多房屋倒塌了,还有很多正在摇摆着倒塌。街里到处是大笸箩,这是临时救命的小船,妇女小孩们坐在上面,抱着抢出的粮食和衣物。
老蒋跪在窝棚上,他祷告河神能够放过他那几间土房,但是他那窠巢,显然是不存在了。
他想如果是俗儿造的孽,那就叫人们把她抛进水里去吧。
老蒋在瓜园的窝棚里,饿了两天两夜,并没有人来救他。直等到水落了些,吴大印才弄着一只大笸箩把他和铺盖一同拉回村里去。老蒋虽然饿得一丝两气要死的样子,在路上还是关心的问:“我一时不在,就得出问题。你们怎么这样麻痹,叫堤开了口子?”
“你不要问了。”吴大印说,“是你那好女儿办的事!”
“她一个女流之辈,怎么能通开一丈宽的大堤?你们不要破鼓乱人捶,什么坏事也往她身上推呀!”老蒋说。“她是一个女流。”吴大印叹气说,“可有日本和汉jian做她的后台哩!她带领武装特务放开堤,人家都跑了,就捉住了她。”
“俗儿死了吗?”老蒋流着眼泪。
“要不是老常,一准是淹死了。”吴大印说,“老常说应该jiāo到政府,已经又送到区里了。”
原来,那天夜里,大水齐了子午镇大堤,风雨又大。chūn儿带着一队青年妇女守护着西北角。这段大堤原是很牢靠的,没顾虑到这里会出事,老常才把它jiāo给妇女们。chūn儿是认真的,她一时一刻也没有离开,晚饭也是就着冷风冷雨吃的。她在堤上来回巡逻,这一段堤高,别处不断喊叫着培土挡堤,这里的水离堤面还有多半尺,堤身上也没发现獾dòng鼠xué。这一段堤里面因为多年用土,地势陡洼,chūn儿对妇女们说:“我们要各自留心,这里出了事可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