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作者:孙犁(3)

2017-07-21 孙犁

  这老人不只是一个音乐家,还是有名的热qíng人,村庄活动的组织家。

  在十年以前,这里曾有一次农民的bào动,bào动从高阳、蠡县开始,各个村庄都打出了红旗,集在田野里开会。红旗是第一次在平原上出现,热qíng又鲜明。

  高四海和他的十八岁的儿子庆山,十七岁刚过门的儿媳秋分全参加了,因为勇敢,庆山成了一个领袖。

  可是只有几天的工夫,bào动很快的失败了。一个炎热的日子,bào动的农民退到河堤上来,把红旗cha在五龙堂的庙顶。农民作了最后的抵抗,庆山胸部受了伤。到了夜晚,高四海拜托了一个知己,把他和本村一个叫高翔的中学生装在一只小船的底舱,逃了出去。

  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送庆山出走的只有两个人。年老的父亲,扳着船舱的小窗户说:“走吧!出去了哪里也是活路!叫他们等着吧!”

  用力帮着推开小船,就回去了。他还要帮着那些农民,那些一起斗争过、现在失败了的同志们,葬埋战死在田野里的难友。

  另外送行的是十七岁的女孩子秋分,当父亲和庆山说话的时候,她站在远远的堤坡上,从西山上来的黑云,遮盖住半个天的星星,谁也看不见她。

  当小船快要开到河心了,她才跑下去,把怀里的一个小包裹,像投梭一样,扔进了小船的窗口。躺在船舱里的庆山,摸到了这个小包包,探身在窗口叫了一声。

  秋分没有说话,她只是傍着小船在河边上走,雨过来了,紧密的铜钱大的雨点,打得河水拍拍的响。西北风chuī送着小船,一个亮闪,接着一声bào雷。亮闪照的清清楚楚,她卷起裤脚,把带来的一条破口袋,折成一个三角风帽,披在头上,一直遮到大腿,跟着小船跑了十里路。

  风雨锤炼着革命的种子,把它深深埋藏在地下,嘱咐它等待来年chūn天,风云再起的时候??庆山出去,十年没有音讯,死活不知。和他一块逃出的那个学生,在上海工厂里被捕,去年解到北平来坐狱,才捎来一个口讯,说庆山到江西去了。

  高四海只有四亩地,全躺在河滩上,每年闹好了,收点小黑豆。他在堤埝上垒了一座小屋,前面搭了一架凉棚,开茶馆卖大碗面。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渡口。

  秋分擀面,公公拉风箱。老人从村里远远挑来甜水,卖给客人,又求过往的帆船,从正定带些便宜的大砟,这样赚出两口人的吃喝。

  秋分在小屋的周围,都种上菜,小屋有个向南开的小窗,晚上把灯放在窗台上,就是船家的指引。她在小窗前面栽了一架丝瓜,长大的丝瓜从浓密的叶子里垂下来,打到地面。又在小屋的西南角栽上一排望日莲,叫它们站在河流的旁边,辗转思念着远方的行人??每年chūn夏两季,河底gān了,摆渡闲了,秋分就告诉公公不要忘记给望日莲和丝瓜浇水,回到子午镇,来帮着妹妹纺线织布。

  二

  子午镇和五龙堂隔河相望,却不常犯水,村东村北都是好胶泥地,很多种成了水浇园子,一年两三季收成,和五龙堂的白沙碱地旱涝不收的qíng形,恰恰相反。

  子午镇的几家地主都是姓田,田大瞎子(那年bào动,他跟着县里的保卫团追剿农民,打伤了一只眼睛。)在村里号称“大班”,当着村长。他眼下种着三四顷好园子地,雇着四五个大小长工。在正村北有一所大庄基,连场隔院。左边是住宅,前后三截院子,都是这几年里新盖,一色的洋灰灌浆,磨砖对fèng,远远望去,就像平地上起了一座恶山。右边是场院,里面是长工屋,牲口棚,磨房碾房,猪圈jī窝。土墙周围,栽种着白杨、垂柳、桃、杏、香椿,堆垛着陈年的麦秸、秫秸、高粱楂子。五六匹大骡子在树荫凉里拴着,三五个青石大碌碡在场院里滚着。

  小做活的芒种和打杂的老温,在柳树下面锄糙,切碎的糙屑,从铡刀口飞起来,不久就落成大堆,一只毛腿老母jī在糙堆旁边找食,红着脸张慌的叫了几声,丢出一个热蛋,叫碎糙掩埋了。

  轿车赶到梢门口,老常打了几声焦脆的鞭花,进了场院,把鞭子往车卒上一cha。少当家田耀武拍拍衣裳下来,老常帮着往里院搬行李。芒种放下铡刀跑过来,把牲口卸下,牵到外面井台上去打滚饮水,老温卷着长套。

  田耀武的母亲,穿着一身白夏布出来,到车跟前探身看了看,有没有丢下儿子的东西,告诉老温:“不要摘套,明儿还得去接人家佩钟哩!没见过当媳妇的这么尊贵,不请不接就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