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地邻,挖沟的也是一个老人。这老人的头发半秃半白,用全身的力量挖掘着。他的地是一块窄窄长长的条道地,满共不过五个垄儿宽,他临着道沿儿,一并排连挖十二个大沟,差不多全部牺牲了自己的小麦。他的沟挖得深,铲得平,边缘上培起高高的土墙,像一带城墙的垛口。他正跳在第十二个沟里,弯着腰,扔出黑湿的土块,他全身冒汗,汗气从沟里升起,围绕在他的头顶,就像云雾笼罩着山峰。
这老人是高四海。
听见田大瞎子说话,他直起腰来喘了口气,看见田大瞎子填沟赶道,他按下气说:“田大先生,你们读书识字,也多年办公,告诉我什么叫人的良心呢?”
田大瞎子扶着铁铲柄儿翻眼看着他说:“你问我这个gān什么?”
高四海说:“日本人侵占我们的地面,我们费这么大力气破路挖沟,还怕挡不住他!像你这样,把挖好的沟又填了,这不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诚心欢迎日本,惟恐它过来的不顺当吗?”
田大瞎子狡赖说:“你看,把沟挖在大道上,不更顶事儿?”
这时从北面过来了两抬花轿,后面紧跑着几辆大车。赶车的鞭打着牲口,在田大瞎子的地头上碰上沟,差一点儿没把送女客翻下来。chuī鼓手告诉高四海说:北边的风声不好,有人看见日本的马匹。
高四海对田大瞎子说:“看!你这不是挡日本,你这是阻挡自己人的进路。你的地里,留下了空子,日本人要是从这里进来。祸害了咱这一带,你要负责任!”
“我怎么能负这个责任哩?”田大瞎子一背铁铲回家去了。
“什么也不肯牺牲的人,这年月就只有当汉jian的路。一当汉jian,他就什么也出卖了,连那点儿良心!”高四海又挖起沟来,他面对着挖掘得深深的土地讲话。
二十六
chūn儿背着一把明亮的长柄小镐,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汗和头发上的土,笑着站在高四海的身边:“大伯!还不收工吗?”
“就完了。”高四海扔出最后一铲土,从坑里跳出来。已经是吃晌午饭的时候,挖沟的人们,前前后后的回家吃饭去了。四周围的村庄,叫中午的太阳光照着,好像浮在水里。风从北边chuī过来,能听见敌人汽车吼叫的声音,这声音在老人和chūn儿的心中,引起每年夏季听见滹沱河水bào涨的感觉。
老人转身往村里走,chūn儿跟在后面。看看大道两旁的沟差不多全挖成了,老人说:“chūn儿,你今年十几岁了。”
“过了年就十九了。”chūn儿在后边答应。
“该说个婆婆家了。”老人说着,并不回头。
chūn儿没有答言。过了一会她才说:“大伯,你看明年的麦子收成好不好?”
“今年雨水大,麦苗儿长得密,只要不闹huáng疸,收成就错不了。”老人说,“你是想多打点儿麦子,置买陪送吗?”
“不是!”chūn儿笑着说。
“我家去和你姐姐商量商量,有对事儿的给你说个婆家。”
老人说,“你看不见这几天常过花轿吗?”
“我不寻婆家。”chūn儿说,“寻婆家gān什么呀?”“寻了婆家,就有了主儿,”老人说,“你从小没了娘,爹又远出在外,眼下兵荒马乱,免得我和你姐姐牵挂着你。”“叫大伯一说,”chūn儿笑着,“我这么大了,还是没有主儿的人呢!”
“可不是么!”老人说,“没有个依靠呀。人总得有个亲人,知冷知热的人。比方说,你在地里挖了半天沟,回到家里,一摸炕席是凉的,一掀锅盖是空的,多么累了还得自己去挑水抱柴点火。要是有了主儿哩,进门就有个知心话儿,有个笑模样儿等着,身上有多么累,也就松快了,心里有什么抱屈的事儿,也就痛快了。再遇见有个灾枝病叶,更得用人。
这说的是平时,遇见现在这个年月,一个闺女家就更难。寻个主儿,就是颠颠跑跑,躲躲藏藏,也有个人照管,有个人保护呀!”
“我看不准顶事,”chūn儿笑着说,“日本人一来,光是跑,有男人也是白搭。赤手空拳,谁也救护不了谁,光是碍手碍脚,还不如一个单身人儿俐落哩。除非寻一个背枪的?”“背枪的,就是八路军哪,”老人回头笑了笑,“我不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