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作者:孙犁(6)

2017-07-21 孙犁

  田大瞎子不说话,老蒋就冲着他扇起扇子来。田大瞎子坐起来说:“算了。你去把管账先生叫来,有点剩酒菜,你们一块吃了吧!”

  老蒋跑去把先生叫了来,田大瞎子告诉他们派款买枪的事。

  先生抱着大账算盘,老蒋背着钱cha,先从尽西头敛起,到了chūn儿家里。

  秋分和chūn儿正为冬天的棉衣发愁,每天从jī叫,姐妹两个就坐在院里守着月亮纺线,天热了就挪到土墙头的荫凉里去,拚命的拧着纺车,要在这一集里,把经线全纺出来。一见又要摊派花销,秋分就说:“大秋都扔了,正南巴北的钱粮还拿不起,哪里的这些外快?”

  老蒋说:“你说这话就有罪,咱村的收成不赖呀!”

  “谁家的收成好?”秋分问。

  “大班的支谷,下了一亩八斗,你砍我的脑袋!”老蒋说。“别提他家!”

  chūn儿说,“那是大水车的灵验,我们哩,我们这些穷人哩,别说八斗,八升打出来,你砍了我的脑袋!”

  “你可有多少地亩呀?”老蒋笑了。

  “他地多,就叫他把钱全垫出来呀!”

  “人家不是大头!”

  “他家不是大头,难道我们倒成了大头?”

  “这是阖村的事,我不和你小丫头子们争吵,”老蒋说,“你不拿也行,到大众面前说理去!”

  “你们是什么大众!”chūn儿冷笑着,“还不是一个茅坑里的蛆,一个山沟里的猴!”

  管账先生说:“你这孩子,不要骂人,这次泼钱是买枪,准备着打日本,日本人过来了,五家合使一把菜刀,黑间不许cha门,谁好受的了啊?”

  “打日本,我拿。”chūn儿从腰里掏出票来,“这是上集卖了布的钱。我一亩半地,合七毛二分五,给!”说着扔给老蒋。

  “这就是咱村的一大害,刺儿头!”老蒋走出来,和管账先生嘟念着。

  听说山里的枪枝子弹便宜,老蒋在那边又有个黑道上的朋友,写了封信,田大瞎子派芒种先去打听打听。这孩子吃得苦,受得累,此去西山一百多地,两天一夜,就能赶回来。

  芒种轻易不得出门,听说叫他办事,接过信来,戴上一顶破糙帽,包上两块饼子就出发了。

  这时已是起晌以后,农民们都背上大锄下地去了,走到村边,从篱笆门口望见chūn儿和秋分,正在葫芦架下面经布,chūn儿托着线子走跳着,还挂好一边的橛子。芒种想起身上的小褂破了,就走了进来。听见脚步声,chūn儿转过身来,没有说话。秋分抬头看见,就说:“起晌了,你倒闲在?”

  “我求求你们,”芒种笑着说,“给我对对这褂子!”说着把饼子放下,把褂子脱下来。

  “什么要紧的事,你这么急?”chūn儿停下手来问。

  “到山里送封信?”芒种说。

  “颠颠跑跑的事,就找着你了?”chūn儿盯着他说。

  “没说吃着人家的饭嘛,就得听人家的支唤。”芒种低着头。

  “叫chūn儿给你fèngfèng,”秋分说,“她手上带着顶针。”

  chūn儿回到屋里,在针线笸箩里翻了一阵,纫着针走出来,一条长长的白线,贴在她突起的胸脯上,曲卷着一直垂到脚下。她接过褂子来,说:“这么糟了,衬上点布吧!”

  “粗针大线对上点,不露着ròu就行了。”芒种说。

  chūn儿不听他,又回到屋里找了一块白布,比了比,衬在底下,密针fèng起来,fèng好了,用牙轻轻咬了咬,又在手心里平了平,扔给芒种:“别处破了,这个地方再也破不了啦!”

  芒种穿在身上,转身到墙根水瓮那里探头一看,说:“又gān了!我去担挑子水来!”

  秋分说:“一会我和chūn儿去抬吧,叫你们当家的看见,又该说你了!”

  “这是体己活,他管不着!”芒种说,“我要两三天才能回来哩!”

  他担起她们的小梢桶就出去了,担了一挑又一挑,小水瓮里的水波波的漫出来了,又去担了一挑,浇了浇葫芦。

  chūn儿在他背后笑,刚刚给他fèng好的褂子,又有一个地方,像小孩子张开了嘴。

  “来!再对上几针,”她招呼着芒种,“就穿着fèng吧,给你叼上一根糙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