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初记_作者:孙犁(95)

2017-07-21 孙犁

  “chūn儿,就是咱们那小闺女。”大印又对女人介绍。

  五十八

  在县城里,吴大印知道了村里的很多事qíng,故乡的新的变化,在他的心里已经形成了一个约略的轮廓。老温也和他谈了自己结婚,现在就去参军的事。直到天快晌午,豆腐脑棚的买卖忙上来,他们才分手告别。

  吴大印领着女人回子午镇去,这十八里路,他走得非常快,女人得时时喊叫他等一等。

  起晌以后,他们到了子午镇的东街口。墙院还是旧墙院,堤过上的柳树高密了。乡亲还是旧乡亲,子午镇的男女老幼都集在十字街口的广场上。

  用碾场的碌碡支着台板,搭起来的席棚里,挂着宽大鲜红的幕布。它不像是庙会演戏,台上没有锣鼓胡琴的响动,台下没有各种叫卖的嘈杂。在席棚附近是严肃的、紧张的,好像在讨论什么要紧的事qíng。

  一进街口,两个背枪的青年民兵,就把吴大印拦住了,虽然吴大印笑着说这里就是他的家,并且还能指着叫出一个民兵的小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可是因为他身上带来的过多的风尘,身后女人的远方打扮和外路口音,使得两个青年查问得越发紧了。

  十字街口的席棚那里,有人在讲话,尖利又带些娇嫩的声音,传到村外来了,吴大印望见那里,是一个女孩子站在台上。

  “那讲话的不是chūn儿?”他对两个青年民兵说,“我就是她爹!”

  两个民兵才好像想了起来。一个民兵带他们到会场上去,在路上,这个青年也不肯安静,不住的用鞋尖踢着道沟边上的土块,说:“走这么远路,怎么你就不开个路条呢?”

  “没有路条,我能从关外飞回来?”吴大印兴奋的说,“到了自己家门,我就该是活路条,谁知道碰上了你们两个年轻的,偏不认识我,论乡亲辈儿,你该跟我叫爷爷呢!”“咳!”青年民兵一拧身子,把枪枝换到另一个肩膀上说,“你就算我的亲爷爷,出外这些年,回来也要查问查问哩!你们先在这里站一站,不要搅乱了会常等妇女主任讲完了话,我再去给你通报。”

  吴大印和女人只好靠着墙站祝他提着脚跟,望着自己的女儿,想听听她在白话什么。

  “妇女同志们,”chūn儿在台上正讲的高兴,“今天这个大会,是个选举会,选举村长和村政权委员们的大会。我们选举的村长,是抗日的村长,是坚决抗日的人,是誓死不当汉jian的人。选他出来,好领导我们抗日。我们妇女,在过去不能参加选举,就是穷门小户的男人,也不能参加选举。过去的村长,都是几个人唧咕成的,他们财大气粗,可是不给老百姓办事。今天参加选举,是我们妇女的权利提高了,我们绝对不能马虎,要在心里过一下,看谁抗日坚决,就选举谁!”

  chūn儿讲完话,就退到后面去。这一回站到台前来的是老常。老常在台前这一站的姿势,引起了吴大印一段亲切的回忆:在从前,乡村演唱大戏,总得请上几个管台的人,管台的工作,是维持台下的秩序。乡下人看戏,要拚着全部力气和一身大汗。戏唱到热闹中间,比如《小放牛》唱到牧童和小姑娘对舞对唱,《喜荣归》唱到花头一手叉腰一手扬着花手绢来回踏碎步,《柜中缘》唱到哥哥要开柜、妹妹不让开的时候,台下就像突然遇到狂风的河水一样,乱挤乱动起来。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讲究看戏扒台板,就像城里的阔人,听戏要占前五排一样。他们通常是把小褂一扒,三五个人一牵手,就从人群里劈进去。挤到戏台前边,双手一扒台板,然后用千钧的力量一撅屁股,这一动作,往后说可以使整个台下的人群向后一推,摧折两手粗的杉篙,压倒照棚外的小贩;往前说,可以使戏台摇摇yù坠,演员失色,锣鼓失声。当这个时候,管台的人,就站到台前边来了,他们一手提着烟袋荷包,一手一按一扬的喊:“乡亲们!这是和谁过不去呀?还看不看戏呀!”

  态度既从容又急迫。这样台下就会渐渐安静起来,管台的笑一笑,又退回打锣鼓的后面,抽着烟看戏去了。

  这种角色并不好当,第一要有人缘,第二要有涵养,第三要人佩服。

  面对着动乱的群众,他负责的显然是临阵指挥的工作。但是今天他的老伙计来到台前,并不是为了台下挤。

  台下的人正在鼓掌,人们问什么话,老常笑着解答着。吴大印等不及,他说:“我可以过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