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沉默半晌,又跟她说了第三句话:“这次连累你了,对不住。”
这似乎是他头一遭跟她为了什么事儿道歉。潘小园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想着是不是该拿捏一下子,跟他诉诉苦,哭诉一下一路上的艰辛难过,也让他觉得自己不容易?但看着他那副诚恳的模样,不知怎的又心软了,转念一想,大侠嘛,也许不该斤斤计较。于是大度地挥挥手,表示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孙二娘一手端了碗酒,看着武松就笑:“早就听说武兄弟你朋友遍地,人见人爱——嘻嘻,这两位小妹妹,什么人啊?”
潘小园赶紧往座位后面缩了缩。孙二娘八卦起来也与众不同,单刀直入,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不知这次自己是女捕头,还是女侠?
武松也知道孙二娘是打趣,十分配合地回:“一个亲妹子,一个表妹子,你看哪个是哪个?”
孙二娘扑哧一声,拣出潘小园头上的一片树叶子,又看看孙雪娥的鼻涕泡儿,嫌弃地一撇嘴,“嘴上功夫还得再练练,三岁小孩都骗不过去。”
武松微微笑了,立刻改口:“说错了。两个都是我手底下人质,这就要拿去换钱的。”
孙二娘大笑道:“这还差不多!像是条汉子!”
潘小园听傻了。这算是什么黑话,江湖切口?
看到武松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忽然觉得这个人有了一点熟悉的陌生。这么多天过去,哥哥去世的yīn霾终于慢慢从他眉头上消失了一点点;这种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生活,似乎才是他应该有的样子。而过去在阳谷县,那个严谨奉公、不苟言笑、压抑着的武都头,恐怕只是他一生中白驹过隙的一个片段。
孙二娘显然觉得这样的武松才是常态,继续逗他:“想不到武兄弟在山东河北鼎鼎大名,居然也知道小店——那怎的以前都不来光顾,偏偏遇到对头的时候,才想起来求我们呢?”
武松略显尴尬,还没想好怎么答话,孙二娘已经放下酒,拍手笑开了:“哈哈哈,开个玩笑,你瞧你!小店本小利薄,要接待你这种人物,少不得次次都得请客,你呀,以后少来烦我!”
武松也笑了,笑出十分豪慡,站起来,朝孙二娘恭恭敬敬地一揖:“这次多谢大姐拔刀相助。武松对贵店也是闻名久矣,不知张大哥在何处,我也好拜见。”
不经意提到孙二娘老公,意思是玩笑差不多够了。孙二娘当然会意,喝一大口酒,一拍大腿,“他呀,外面晃,没个准儿!咱不等他,自己吃!”说着朝外面扬脖一喊:“阿狗,拿馒头来!”
“来了!”外面一声长叫,随即门后面蒸汽腾腾,端进来一个潘小园见过的最大的蒸笼。盖子一掀,里面十几个白白胖胖的带馅馒头,散发着新鲜的面香。
孙二娘首先拿起一个,拍开了,咬一大口,含糊着说:“吃啊,快吃啊。小店特色,祖传配方……”
孙雪娥一直趴在桌上,闻见香气,咯噔一下子醒了,鼻子皱皱,手摸到一个馒头,眼睛还没睁开,就放嘴里吃了一口,一边嘟囔:“这是谁做的,咸死了……”
武松看了一眼潘小园,朝那笼馒头努努嘴,自己也取了一个,放嘴边就吃。
潘小园眼睛有点直,眼看武松馒头就要入口,再也忍不住,一把给夺过来,在其他三人惊讶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问:“我多句嘴,敢问这馒头……什么馅儿的?”
孙二娘大口嚼着一口馒头,咽下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幽幽地道:“你说呢?”
潘小园觉得自己屁股生了根,坐在椅子上,左右挪动不得,似乎已经陷入了一个jīng心布置的天罗地网。眼睛转一圈,看看周围的三个人。孙二娘还yīn沉沉地看着她;孙雪娥一副懵圈表qíng,“诶?”了一声,又咬了一口馒头,嫌弃地嚼几下。武松则是一副面瘫脸,嘴角不易察觉的在抽。
潘小园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有孙雪娥垫底,起码自己不是第一个被坑的。
孙二娘自己先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越笑越停不住,最后发展为哈哈大笑,踢着凳子,捂着肚子,腰都弯了。
“哎哟哟,哈哈哈哈,武兄弟,小店的江湖传说,也不是让你到处乱传的啊,哈哈哈哈哈!你瞧瞧把人家小妹妹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