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语气近乎谦卑恭顺了。他身后几个人同时嚷嚷起来:“当然听宋大哥的!刘兄弟,不是我说,如今咱们可不是什么打家劫舍的地痞qiáng人了!宋大哥带的是仁义之师,没纪律怎么行!”
犯事的小喽啰垂头丧气跪在底下。刘唐叹口气,朝他投去一个同qíng的眼神,不说话了。
宋江转身,再不看现场,疲惫一挥手,“动手吧。”
潘小园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眼看着法场中央鬼头刀举了起来,身边是以武松孙二娘为首的一群亡命之徒,都一脸肃穆地围观,心里头有点犯怵。想转身不看,又怕显得太突兀。
直到感觉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她如获大赦,赶紧趁机转身。
武松眼里带着些嘲笑:“好啦,也用不着看那么仔细。”
话音刚落,便听得后面嗤的一声轻响,然后人群一阵惊呼,夹杂着老乡们的痛哭流涕:“宋公明好人哪!”“俺们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啊……”
还真“体贴”。潘小园松口气,扬头反问武松:“所以,叫我来看这个,是什么意思?”
武松不答她的话,目光越过她肩膀,在那想必已经血流满地的法场上停留了片刻,才说:“你看到么?眼下的梁山,也不是完全黑罢?”
不知怎的,潘小园觉得,自从那日为了岳飞,两人吵了一架,武松就平白多了些莫名其妙的执念,好像一定要什么人承认,他武二郎虽然违法乱纪斗殴拒捕被悬赏捉拿并且跟黑道人物jiāo往甚密,可本质上还没有堕落到底似的。
自欺欺人,骗谁呢?
其余梁山人众大多以身处黑道为荣,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于是他只好在潘小园这里试图找认同。毕竟她是唯一一个质问过他这件事的。
潘小园还没想好是打击他一下,还是说好话哄一哄,武松又补充了一句 :“倘若梁山还是晁盖晁天王独大时的光景,我就算是回阳谷县坐牢,或是让那鬼道士追到死,也是断然不会来的。”
晁盖晁天王独大时梁山是什么光景,潘小园已经大致猜出来了——一群任xing的绿林好汉,尽管仗义疏财,尽管义气豪慡,免不得凭着自己的喜好,今天杀人越货,明天劫富济贫,并且是断断不会把一个水xing娘们的xing命当回事的。
而现在,有意无意的,宋江正在逐步接管梁山事务,一群乌合之众的盗匪,硬是让他打造成了高素质的反政府武装,甚至可以和地方官兵叫板。
似乎没什么不好。但潘小园依然觉得有些别扭。
“可你不觉得,你宋大哥方才……”她用心搜索着措辞,不好直接说出“沽名钓誉”几个字,“方才演得有些过了吗?”
武松却只是一笑:“刻意做好事,总比无所作为要qiáng。”
看来武松对宋江的伎俩也是门儿清。宋江将自己那些腹黑手段对武松倾囊相授,但武松只是选择xing地吸收了他认为合适的那些。
话说回来,他要是连这点天分都没有,那也只能跟着刘唐混了。
“那……”她又想起来一件顶重要的事,“明教来夺的那张纸,你给他看了么?”
从武松提出要和宋江商议这件事起,她心里就隐隐约约的不安。以她对宋江的成见,总害怕这位及时雨会把武松忽悠得团团转,将这要紧的秘密据为己有,或者拿来gān什么坏事。
武松却轻松微笑:“没有。我向他说过来龙去脉。他说这东西既然已经藏了十年,并非什么十万火急的消息,且关系重大,他便不宜独断,最好等回了山,邀些可靠有见识的人,譬如晁大哥、吴学究、公孙道人、朱武军师,一并定夺,才算妥当。眼下吴学究被派去公gān,公孙道人在外云游,时机不太巧,因此让我看好了那东西,先等一阵子。”
便是这几句话,让潘小园对宋江顿时黑转路。就她识得宋江以来,这人的所作所为,抛开坑自己的那一次不说,真的挺适合……当大哥的。
于是宽慰一笑,说:“不是我偏见,不过是听你今日说宋大哥好,明日说宋大哥好,怕你让人家勾了魂去了。”
最后一个字没说完,就腾的耳朵一热,赶紧闭嘴。她在书中读过宋江的为人,自然而然的就说了这么句先入为主的话。但武松蓦然听在耳朵里,怎么像……好像她在吃醋似的!还是吃个男人的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