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柴进的身世尽人皆知,史文恭觉得谈话容易了很多。手指头指节敲打着身下的瓦片,悠闲自得地开口:“倘若当年我太祖皇帝的位子,并非柴氏禅位而来,而是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抢来的呢?”
潘小园忍不住微微笑了一声。自古成王败寇,“huáng袍加身”说得好听,其实大约也不过是个蒙混世人的公关段子。历史上那个真正的“禅位”,难道就有多gān净?
史文恭见她面露不屑之色,也是一笑:“是了,在下不妨再说得明白些。倘若我太祖皇帝即位的因由,确确实实的手段卑鄙,连世人都蒙混不过去了呢?”
不管真正的权力斗争有多么上不得台面,在天下百姓心中,毕竟还相信一个“正统”“天命”。
bào力总是不对的,“禅位”的版本总好过“bī宫”。
史文恭这话的意思,难道赵匡胤的那身huáng袍,连“天命”都无法自圆其说了?
史文恭微笑:“娘子想想,倘若我们手里有足够的证据告知天下,大周柴氏才是皇位正统,是不是会很有趣?”
潘小园心中一凛,脑海里闪过柴进那张老好人的脸。
“所以,你的意思是,梁山手里这封密信,是柴氏天命正统的依据。梁山若以这个理由揭竿而反,那……”
“那就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天下百姓都会支持。当然,要想做到这一点,你们还需要在下的一点点帮助。”
第117章 1129.10
潘小园在屋脊上摇摇晃晃的,许是由于极度紧张,大脑比往日兴奋了不少,思考得飞速。不知不觉,发现自己眉头已经拧成一团,用手揉揉,舒展开来。看着地面上几只跳动的萤火虫舞了又熄,心中席卷过一种真切的荒诞感。
慢慢琢磨着他这番话的可信度。史文恭这人从头到脚都写着“滑头”二字,他上下嘴皮一碰,编出什么传奇都有可能;但潘小园那日见识到的伊拉江南包道乙,可是真实存在的高手,这份记忆总不会有假。以此推论,照明教对这密信的重视程度,史文恭应该不会是在信口开河。
再看史文恭的神色,依旧是胸有成竹,仿佛他从来没想过,这个提议可能会引起的一连串地震海啸。
若他所说为真,且不论天下百姓买不买这个账,也不论柴进本人态度如何——潘小园觉得他多半会吓去半条命——如果梁山以此理由而反,则不得不拥立柴进为首。其他人能接受?
往日一道大碗喝酒、大块吃ròu的兄弟,突然变成了需要三跪九叩的流亡皇帝?
宋江肯定不介意朝他跪拜;晁盖是肯定介意的。李逵要是没人拦着,肯定会直接拿板斧把柴进砍了。
潘小园想通这些,差点直接站起来,下一刻才想起来自己身在半空,半身一个趔趄,才又找到平衡。脑子里各样信息跟着涮了一回,彻底清醒了。
她讪讪笑笑,还是说出自己的判断:“不可能。做不到。”
史文恭笑道:“何以做不到?听闻沧州柴大官人为人最是和气,又是聪慧洒脱,要我奉他为尊,岂不比东京大内里那个只知道踢毬玩鸟的混混要qiáng百倍?”
这句话,语气凝重gān练,一点也没有往常的贱腔调,甚至颇有些正义凛然的感觉。
潘小园听着他如此一本正经地大逆不道,心中突然一空,觉得理解到史文恭的意思了。
柴进当皇帝可能不够格,但当傀儡,足够了。
至于是谁的傀儡……这个问题的答案,将伴随着无穷无尽的烽烟、兵祸、流民、枯骨。
也难怪史文恭在聚义厅时的顾虑。这种话哪能同时当着几位老大的面说。
周围的风变得忽冷忽热,明月隐了身,隔着一层薄云,笼罩着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不知哪里的烟火气息飘过来,带着黯淡的松木清香,带着起起伏伏的cháo水般的不真实。
群星渐隐,雾气起来。潘小园不由得将披风裹紧了些。忽然发现,时间的流逝快于思考的速度,东方已经现出隐隐的蟹壳青,仿佛即将破茧而出的蝶翼。
身子好像已经适应了屋顶的高度,腿也没那么软了,底气也慢慢出来了。顺着他的思路,慢慢捋出一个完整的脉络。
“所以,史官人一力促成这事,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