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拉着刘协走到一处水榭,水榭中已摆好了一架焦尾琴。
曹丕坐到琴前,试拨了两个音,停顿片刻,缓缓弹了起来。
他奏的曲子刘协从未听过,伊始大气磅礴,有千军万马铁蹄踏之势,奏了一段,忽又急转直下,曲调哀婉凄厉,似杜鹃啼血哀鸣,一声声如铁锯割扯着人的五脏六腑。
有一种深埋的qíng绪在刘协体内呼之yù出,千回百转间好容易绕过层层山头,正yù拨开云雾一探究竟,琴声却突然停了。
刘协紧蹙着眉,颤声道:“这是什么曲子?”
曹丕的胸口也剧烈起伏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稳住qíng绪,冷冷地开口:“前半段是父亲教的,后半段是我自己谱的曲。”
曹植年纪还小,只听得出曲子的重轻急缓,却听不出其中深韵来。他道:“二牛哥你会弹吗?”
刘协微微颌首。
曹丕让出位置,刘协走上前,缓缓拨了几个音。这具焦尾琴工艺不佳,琴声浊重,好似未除醪糟的酒。他试着奏了一曲《欢qíng柳》,分明是婉转轻快的吴曲,却弹得令人浑身不适,说不出的膈应。
曹丕皱着眉,似乎想抱怨,却又什么也没说。
最后弹得是曹植,他琴技虽不高,却颇有天赋。弹了一曲《高山》,竟颇有几分“巍巍乎志在高山”的意味。
曹植弹完后,曹丕将琴接了过去,一曲又一曲,尽是哀婉之调,却不如先前凄厉,刘协只觉心中酸涩,却又流不出泪来。
曹植一边欣赏着哥哥弹琴的模样,一边与刘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二牛哥是哪里人氏?”
“……洛阳。”
“哇!二牛哥你真的是皇室宗亲吗?”
“……我是前幽州牧刘虞之侄。”
“幽州牧……东海恭王之后?”
“……是。”
曹植咯咯笑了两声,道:“二牛哥,你和二哥一样不爱说话。”
刘协低低“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曹植问道:“你觉得二哥弹得好吗?”
刘协点点头:“不错。”
曹植苦着脸道:“可我不爱听二哥弹琴,听得我很想哭。”
刘协垂眼不语。
过了一会儿,曹植道:“二牛哥,你说袁绍会杀我和二哥吗?”
刘协终于抬头看他,伸出手轻抚他的后脑:“不会的,别担心。”
曹植扁了扁嘴,轻声道:“其实我们被袁贼扣下之前二哥就和大哥说过,我们已经丢了爹的兖州和豫州,不管怎样也要抢下一块别的地盘,不然等爹回来之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猜,大哥或许真的管我们了……
刘协怔住了。
曹植接着道:“我不知道……大哥说爹不会回来了,二哥却说大哥是骗我的。二哥说程昱叔叔告诉他,爹可能是被吕布他们掳走了……”
刘协缓缓摇头:“不是。”
曹植怔了怔:“不是?”
刘协心道:原来他是不愿接受父亲的死讯……
心里好似有触动,又平静如死水一般。
三人奏乐弹琴,曹丕又搬出纸笔写了几首诗——他确是极有才华的,只是诗词所咏的内容略嫌小气,不够磅礴。但终究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能有此造诣已是难得。
晚上刘协回房后早早躺下了,却又睁着眼难以入睡。心中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蓄势待发的、更为汹涌的波涛。
夜静如水,只有窗外寒蛩不时凄鸣,伴他到天明。
接下来几日刘协就陪着曹丕曹植二兄弟说说话、弹弹琴,大抵时候他都只是听着而已。
到了第十日,曹植偷听到在大门外看守的士兵说袁绍即将回来,要处置曹家两位质子,害怕地跑来告诉曹丕和刘协。
刘协这几日里已恢复不少jīng神,安慰两位少年道:“你们的兄长不会不顾你们安危,袁绍回来之前必会有人来救你们。”
他说完之后又想起自己来。不知吕布现下如何,若他死了……当是最好。若他没死,定会四处寻访自己的下落。一旦他知道自己被劫至邺县,一定会派人前来。只是他要抢的,仅仅是汉家天子,至于天子究竟是谁,只怕并不重要。
当夜,刘协竟当真听见寒蛩声中夹杂了枯糙的响动声,似乎是有什么人踏过糙丛,在他房前停留了片刻,又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