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良卿(张良同人)_作者:青茶木(162)


  那时,西门厌在博浪沙也受了伤,一个人坐着给手臂缠绷带,床上的张良却凑过来瞧他,呆这眼睛呆着脸,定定地看他流血的伤口,分明是关心,却还是一言不发。后来发现西门厌在看他,便慌忙转身藏进被褥。
  心结大了就会堵在心口,将人封锁,除非有人拿钥匙,否则硬砸是砸不开的。
  “张良求见荀夫子。”
  荀况是一个脾气怪异之人,在韩非和李斯之间,寻常人都是欣赏后者。偏偏他目光迥异,对李斯闭门不见,反而一直想着他那已逝的弟子,这恰与张良相似。
  原来,这世上还会有人记得韩非......
  竹苑不好进,荀况不好见。张良为了求见,一连忍着三日没有饮酒,每日早晚叩门,皆只有闭门羹。
  门童说:“夫子喜欢清静,不想见陌人。”
  张良便等。待到第四日,终于灵光一闪,飞书寄回慕良山,让马夫放出踏雪——韩非曾告诉他,踏雪是荀况分别时送他的礼物。
  一月后再叩响竹门,踏雪对着门内长鸣了一声,张良终于见到荀况。
  荀况感慨:“昔日走时,一人一马。如今人归黄土,只有良驹归来。”
  古稀之年的人,脾气却暴戾又敏感,想着他得意了半辈子的弟子英年早逝,便更黯然神伤。对着雪白的鬃毛端详了好一会儿,让出路来,让张良进门。
  于是,张良便住进这所竹苑。
  修身养性的道理总是一大堆,真要参悟却不是一件容易事。
  荀况没找张良谈话,他也识趣地不去打搅。左右他们的共同话题只有一个韩非,这说起来两个人都不好受,索性谁也不提。
  西门厌见他虽然仍旧说话少,却较从前有了点生气,能自理生活,便也放下心来,每日除了提醒他早睡,其他一句话也没有。
  只是竹苑乃是清雅之地,加上荀况个人的意思,苑中不能饮酒。这让酗酒成性的张良抓心挠肝,体内仿佛有猛虎攒动,十分难受。于是他便转移注意力,每日跑去数树桩上的年轮。
  后苑里有一个树桩,据说是一株千年老树,去年才砍的。原因不详,但桩面委实不小,摆两个棋盘绰绰有余。
  那日,张良正全神贯蹲着注数年轮,心里默默念着数字,头上的阳光被一个人影挡住。他起初以为是西门厌,便没抬头,谁知后来那人竟开了口:
  “敢问,阁下可是张良,张子房?”
  张良愣了愣,抬头。那人背着阳光,身形周边晕了一圈光晕,面容不甚清晰。但从那柔和的声音来看,合该是个温柔之人。
  张良徐徐起身,道:“正是。”他许久不与人说话,陡然交谈有些迟钝,呆滞了片刻,他才又道,“敢问阁下尊名?”
  那人轻轻一笑,“颜路。”顿了顿,又道,“噢,在下是儒家弟子,今日来拜访荀师叔。”
  张良淡淡颔首,能与陌人问好,已经是他天大的进步,于是也不继续客套,沉默着等颜路离开。
  谁知这人的下一句话,竟让他生生一怔。
  “你这条发带,与韩非兄的很相似。”
  张良震愕,嘴唇抖了抖,“你,认识他?”
  自从韩非走后,他便摘了之前佩戴的玉簪,换上那条紫蓝色的发带。
  “认识。”颜路悠悠然坐下,“我还认识你,他经常提及你。”
  张良也不继续数年轮了,谨慎坐在他身旁,“他都说些什么?”
  “嗯......”颜路想了想,“也不是什么大话,就是经常看到一个东西会掏钱买下来,我问他给谁,他说给故人。后来有一回喝多了,我才知这故人是你。”
  “是么......”张良眸光柔和,“他就是这样,什么都想到别人,却从不想自己。”
  颜路好整以暇道:“只有你。让韩非兄如此上心的从没有别人,只有你。”
  张良指尖动了动,没有说话。
  颜路又道:“你们的关系我隐约能猜到。所以我能理解,你这样颓然并不只是亡国。”
  张良的心久违地痛了痛,恨恨道:“有的活人生如傀儡,有的死人却命不该绝。”
  颜路豁然道:“这话不错。不过......怎样的程度才算傀儡,怎样的意义才足够无憾?”
  他的眼神清淡,似澄明的湖水。
  “庄子前辈的《逍遥游》里提到椿木,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常人之百年,在其面前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故而,苍生百态,人人皆有遗憾。然则比这正重要的是,有遗憾之人不见得有成就,有成就之人,必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