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太宰不太甘心。他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武装侦探社的那群人、也不知道为何非要从镜中看见一张与自己相似而不同的面孔,但这位首领沉吟了一下,不知从哪里当真抽出一面折叠镜来,对着镜面练习微笑,挑衅的、轻蔑的、不靠谱的、滑稽发笑的…………太宰用两根手指向上提起自己的两边嘴角,看了眼镜子,便伸手遮住那只已死的鸢瞳。想了想,他又遮住了镜中左眼的绷带。
……算了。
算了吧。
说到底,武装侦探社又和他太宰治。
有什么关系啊?
太宰这样想着,终于从突然波动的情绪里挣脱出来,冷冰冰的理智再一次浮现在大脑表层,告诉他始终不敢忘记、连梦中都时刻铭记的五步计划。……啊、差点忘了,太宰他根本没给他自己留下做梦的权利来着。
“铃——、————!!!”
几乎能够摇撼整栋本部大楼的,是从正门传来的刺耳警报声。
自从港口黑手党的权利如怪物般无限膨胀以来,已经很少有人能够想得起来:上一次警报声响彻横滨的天空,又是什么时候了。
在这样的前提下,毫无疑问便能够想象到黑手党装备着枪支、携带着对讲机和手榴弹、蜂拥至大楼入口对大胆入侵者施以极刑的场景吧?或者至少也能够想象得到楼下该有怎样的混乱场面,多少属下脚步匆匆冲过去射击的场景啊?
但是太宰却微阖着眼睛,唇角浮现出一丝预料之中的浅笑。
同时被他随手放在桌面的通讯装置开始震颤起来,看来已经有属下判断出本次事件的严重程度、开始一层层往上紧急汇报了。……太宰看都没看它一眼,反手把通讯装置扣在桌面上,反而自己跳下了座椅。这可真是一个显得有些少年气的动作。
有什么好汇报的呢?太宰平静地想。不就是敌人从本部大楼堂堂正正走进来、一路大开杀戒吗……想必血沫和脏器已经糊满了一楼大厅吧。还是没有半点进步呢,芥川君。
是的。肯定是芥川龙之介,不会有其他人了。
是经由中岛敦的手、向武装侦探社递出了黑色信封,被那个信封之中“芥川银”的信息捕捉到,犹如无头苍蝇直接撞进陷阱里一样盲目冲过来复仇的、芥川龙之介。
也是自从四年半以前便埋下的棋子与……等待了许久的最后一步计划。
太宰便又笑了一下。他心知这样的笑容只会叫敌人愈发戒备厌恶而已,却也不管了。他自欺欺人地想着等会儿的出门赴约可绝对不会这样的……他怎么可能会遭到同敌人一样的待遇呢?这可是最后的告别了。
像固执的小孩子不愿意接受自己不乐意听的假想一般,太宰幼稚地甩了甩头。他甩完头便像是扔掉了烦恼,脚步反而愈发轻快,两三步走到落地窗前,不是用遥控器、而是通过紧急按钮自己手动拽开了它。
————光。
属于落日的光。
橘红色的光。
直直落进眼底。
太宰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窗外的横滨。他望着这座港口之城、望着这座魔魅之都。夕日泛在海面如同破碎的金箔,橙红色调把漆黑的五栋高楼都照得暖了。太宰站在四年半最后的夕照之中,微微伸开双臂,拥抱了这个黄昏。
他的横滨。
他的世界。
——她多么美啊。
太宰治几乎没有遗憾了。
“……、…………”
可是,有那么极微小的一瞬间,太宰忍不住想:
如果……能把这个短暂的美梦,稍微再延长一些。不,只要再长一些就够了…………
不。
太宰在自己心生荒诞妄想与不切实际的期盼之前掐灭了这个渺茫的愿望。他心知肚明:这个由‘书’诞生、折叠在‘书’内页之中的世界,只是千千万万无数个平行世界之中的一个,脆弱而渺小。只要主世界中有人在‘书页’上进行了书写,其笔下的内容就会把‘书中世界’和‘主世界’进行替换,其代价自然是某一个‘书中世界’的崩塌,而这种崩塌甚至是无声无息的,无人知晓、也无法改变。…………他在妄想些什么不存在的奇迹?太宰治不是早就该明白了吗?“奇迹”这种东西——
是不存在的。
太宰垂下手臂,安静地眺望着窗外。
他等待着。
等待一个人,等待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