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道:“你就只看出了这个?”
郭嘉的想法果然是一贯的跳脱。
不过他随即就见,郭嘉摇头道:“不,不止这个,还看出,陛下不是个一入洛阳就忘本的人,这点也很重要,还有……”
郭嘉忽然望着眼前,话音一顿。
不等荀彧发问,他就已经飞快地向前走去,停在了河边,向着前方河上的一线“壮景”望去,脸上露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震撼。
前方,正是那座从河内往洛阳方向的河桥,静静地横亘在水面上。
说它是静静的,并不是在说河桥之上已无士卒渡河,少了那些呐喊着渡河的声音,而是因这条河桥由船只组成,两侧还铺着阻水的苇席,为了减少水流对桥梁的冲撞,就让这一带的河流流速又往下降了不少。
此刻仍值隆冬,河上更是严寒,那些缓缓流动的河水,便像是被困在了这条特殊的桥梁之下,直到在船只摇动的涟漪中,彻底结起了一层寒冰。
这座桥,就被托举在了一片凝结的冰层当中,变得远比之前还要稳固。
装有盐铁的木车,就这样辘辘推过了纹丝不动的桥梁,仿佛这里存在的,不是一座横跨大河河口的桥梁,而是一条真正的道路!
但更让人为眼前景象而觉震撼的,是顺着那冰层包裹的船只往上看去,还能瞧见一些模糊的血色,但这些血色,又已被包括在了泼溅上来的河水所凝结的冰层当中。
郭嘉怔怔开口:“……这就是,陛下渡河的那座桥。”
是将河内河东士卒一举送至彼岸,迫使董卓在兵马溃败中逃亡的那座桥。
“正是!”
一个温和而有些严肃的声音忽然自前方响起。
郭嘉等人循声看去,就见一位身着青衫的文士徐徐走来,正是荀攸已因提前收到了消息,等在了此地,还亲自来接这几位贤才了。
他提到这座桥梁时,语气里也是与有荣焉:“这桥下的冰层下面,就是陛下让人投入到水中的十二座铁牛地锚,在河面未曾冻结前,就是它们拉住了船只。”
荀彧的脸上,闪过了一阵敬佩。
就算荀攸未说,光是看着眼前的河桥,他也完全能想象得到,彼时渡河是怎样的艰难。
他慨叹一声,向荀攸道:“时人常说我眼力卓越,但以我看来,公达慧眼识君,我与奉孝都远不如你!”
看呐,在他们还待在冀州的时候,荀攸已干出一番大事了。
不过,这话出口是一句赞誉,还是出自荀彧这位“王佐之才”的口中,荀攸的表情却有着稍纵即逝的微妙停顿:“……”
哪种慧眼识君?
是生死关头,被迫说出自己“为陛下而来”的“慧眼”吗?
第64章 (一更)
说到自己这段被迫上岗的经历,荀攸就觉得,这当中真是充满了传奇色彩。
不过这种事情,就不必和荀彧和郭嘉分享了。
他还是要点面子的!
荀攸端着一张不动声色的脸,接下了这句赞誉:“不敢当,陛下能重归洛阳,说来我也没帮上多大的忙。”
他抬手相邀:“走吧,我等尽快渡河。”
河边冬风正盛,吹得人面容发白,确实不是聊天会晤的好地方。
郭嘉耸了耸肩,朝着荀彧低声道:“你这大侄儿有事瞒着你。”
荀彧:“……”
这话何必说出来呢?荀攸平日里的持重稳健,与他方才片刻的不自然神情大是违和,这句“尽快渡河”里,还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既不想说,便不必强求。
或许什么时候便能知道其中的情况了……
好在,郭嘉虽是说了这一句,也并无寻根究底的意思,已将目光投向了前方,也就是这冰封河桥之上的运盐队伍,留意到了这一批壮丁的非同寻常。
“……他们不是中原人士?”郭嘉向荀攸问道。
荀攸点头:“是南匈奴人。我在送来的信中提到过。”
他在给荀彧的信中提及过,陛下在河东时,曾让吕布出兵攻克南匈奴叛逆,进而确保后方的并州稳定。郭嘉也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
郭嘉笑道:“让这些人来运送盐卤,倒是个明智的决定。他们早年间不满于朝廷的调派,后方起火,就是觉得征讨叛逆朝不保夕,但现在的差事只是体力活,也不必长途跋涉至辽东,可说是轻松多了。”
“这河桥稳固,也——”郭嘉说话间,抬脚往其中一条船的甲板上跺了两下,不见船身摇晃,确是冻结在了冬日坚冰当中,不觉更是啧啧称奇,却忽见荀攸的表情一变。
不是因为他的动作,而是因为……
“荀军师!”
正在指挥着盐队渡河的一名男子忽然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立时眼前一亮,连走带跑地冲到了荀攸的身边:“您不是应当和陛下一起在洛阳吗?怎么身在此处?”
荀攸朝着他颔首致意:“来接两位朋友入京见驾。”
“朋友?”男人向郭嘉和荀彧看来,见是两位文士打扮的青年,顿时端出了和善且……敬仰的笑容,“荀军师的朋友,便是我刘乌的朋友,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吩咐!”
郭嘉一边奇怪于,为何这明显是匈奴人领头的家伙,已如此顺口地自称名叫刘乌,一边也忍不住向他笑道:“好啊,那我就沾了公达的光了。劳烦你了。”
“这说的是哪里话!”于夫罗摆手道,“当日我能活命,全靠荀军师忽然不装账房先生了,为我出谋划策,既然你们是他的朋友,也应当……”
“此事容后再说。奉孝,你随我来看。”荀攸打断了于夫罗的话,一双乌黑深沉的眼睛短暂地定在了对方脸上一刹,让于夫罗困惑地抓了抓头发,不知道自己刚才是说错了哪一句话。
但见荀攸已引着那笑容狡黠的青年往前方的盐队追去,随后叫停了其中的一辆载盐的推车,在一旁停稳后,揭开了其上的车盖,露出了底下包裹于袋中的河东新盐。
郭嘉也果然将注意力从于夫罗的身上挪开,转向了面前细腻洁白的新盐,“这就是你在信中说到过的,陛下改良制盐之法后,盐池中产出的新货?”
“正是!”荀攸答道,“河东的富户认购了大部分后,剩下的都已向洛阳送来了。”
郭嘉眼神微动:“此物不似粟米,光只用在赈灾之上,有些浪费了。”
“那也得先解决了洛阳的民生供给再说。”
荀攸微微松了一口气,见郭嘉以手支着下巴,又瞧了那精盐几眼,这才继续向前走去,仍在思量着对此物的安排,仿佛已忘记了先前于夫罗说的话。
但在渡河后向洛阳进发的半道,因已近日暮,不宜夜间行车,众人便扎营于官道旁,那于夫罗又向荀攸凑了过来。
石炭点燃的篝火旁,荀攸的手在暗处微不可见地抓握到了一起,面上却还是平静如昔:“有事相询?”
于夫罗笑容满面:“荀军师就是荀军师!确是有问题相问!”
郭嘉摇着刚刚温过的酒壶,饶有兴致地向这边看来,见这自称刘乌的南匈奴男子手捧木牍,坐在了荀攸的身边:“军师你看,我有一事不解,咱们用来送盐的这个车,为何写作鹿车,大一些的牛车,又叫麤犊车呢,一个鹿,是人推的独轮,三个鹿,就成了牛拉的大车。”
荀攸:“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于夫罗道:“这不是陛下说的嘛,习字识文,是为了抒发心中情绪,我见这鹿车虽然轻便,但运送起大宗精盐与石炭来,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耐用,还总是坏了轮子,就想将此事写在给陛下的回禀当中。军中书佐是能代我执笔,但……必定还是不如我亲自书写来得诚心,还能叫陛下知道,不只是被他亲自劝学的张燕知道好好读书认字,我刘乌也绝不会丢了皇帝舅舅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