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那一声声的絮叨嫌弃,以及敦促,竟然也都变成了另类的幸福。
刘秉好笑地听到,刘辩的语气里居然还多出了邀功:“陛下,我一见高将军就觉,这必是您的栋梁之才,请他协助我讨伐袁绍叛逆,也真将他给擒获了!”
“高将军虽也是陈留高氏子弟,但他……”
刘秉安抚道:“你放心吧,朕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必不会在诛杀逆贼袁绍之时,牵连到无关之人身上。”
刘辩终于满意了,因为他不仅听到的,是兄长认定要杀袁绍以平众人之怨的答案,也是绝不额外牵连的许诺。
荥阳王的身份,让他还能大着胆子继续说道:“他若是真的疯了,也太便宜他了,您不知道,他居然想挑唆幽州牧和您作对……”
“他难道觉得洛阳的兵马打不过关中的西凉叛军余孽吗?还觉得自己有复起的机会。”
“更过分的是……”
呵,袁绍他疯了吗?
刘秉将目光投向了袁绍,见他此刻抓紧了囚车的木栏,怔怔然地望向了此地,仿佛还有着无数的话,想要在此刻呐喊而出,却被堵塞在了喉咙中。
在他面前,洛阳纷飞的杨花扑簌簌落下,已提前为他洒落了送行的雪色。
隔着飞花雪影,这个“疯子”只看到自己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看到那个他所以为的真正的皇帝,向着刘秉低下了头,并不觉得有任何的问题,也看到……
那位陛下望着他,向他比划了一句口型。
袁绍眼前的视线,模糊了片刻,却依然觉得,自己应该看清楚了这口型中传达的内容。
……
他说,朕,问心无愧。
第99章 (一更)
“好一个问心无愧啊……”
难道天下间真的只有他袁绍一个人怀疑刘秉的身份吗?难道被刘辩烧毁的证据,真的只有他一人持有吗?
聪明人何其之多,如同袁绍这般颇有门路的也不在少数,他们真的从未有机会去探寻这些东西吗?
但刘秉的这句话就摆在了他的面前,仿佛一点也不担心刘辩会跳出他的掌控,不担心袁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你是假货”这样的话。
这样说来,他是胜券在握,还是,真的另有身份?
在他如此坦然地迎接自救成功的刘辩回朝时,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起码,对洛阳的百官,对天下汉民,甚至是对他这个囚徒来说,都已不再重要。
但袁绍不知道的是,刘秉的这句问心无愧,不止是对他顶替了刘辩身份的问心无愧,也是对他终于决定下令处决袁绍的,问心无愧。
……
袁绍他只是混混沌沌地被人推入洛阳的囚牢之中。
因朝廷重建,牢房中只关押了些有偷盗之行的毛贼,他所处的死牢和其他人隔得很远,安静得仅能听见虫蚁自上方爬过的声音。
外面的春日喧闹,也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和他无关的东西。
直到一声杯盘碰撞之声,忽然响起在了铁牢之外,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才忽然打断了他的沉思。
袁绍转头,就看到许攸蹲着身子,正在从一旁的餐盒中,将肉菜与酒壶取出。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了眼睛,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眼神,看向了此刻牢房中佝偻着脊背的身影。
那是此前的袁绍绝不会有的表现。
但很快,许攸就看到他努力挺直了腰杆,起身向着这边走来,在铁栏边坐了下来,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的东西。
“我没想到,最后来看我的会是你。”袁绍扯了扯嘴角,“毕竟,在我离开洛阳前,你明确拒绝了我,现在也不应该再来和我扯上关系。”
正如孙轻向刘秉报告的那样,袁绍逃奔出京前,和许攸有过一段争吵,双方不欢而散。
在许攸看来,袁绍从守仓库转为牧鸭治蝗,绝对不能算是一件坏事。治蝗这种事情做好了,正可以戴罪立功,重新复起,也一改在士卒之中的名望。偏偏袁绍已经因为他获知的种种,走进了拐不回来的死胡同里,也就只当许攸是已变节投敌了。
可他也不想想,若是许攸真不拿他当个朋友,又何必帮他往河内走那一趟……
现在,见这牢中的地面并不潮湿,许攸也干脆抱腿坐了下来。
“我不能来吗?这是你袁本初的最后一顿饭了。”
许攸望见了他颇感震惊的神色,解释道:“早前,朝廷被判处死刑的重犯,都会拖到秋后处斩,除了那罚为秋,刑为冬的说法,也为的是复查罪名,免得让人死了才发觉受了冤屈。可你有什么冤屈?”
既无冤屈,又无内情,还是叛国这样的重罪,在这本就是两方朝廷对峙的关键时候,除了速死,再无其他结果。
陛下是一位仁君,但不是盲目心慈手软之人,这条“杀袁绍以示众警告”的诏令,颁发得很快。
但这话落在袁绍的耳中,依然不太好听。
他一向知道许攸牙尖嘴利,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把这么扎心的话说出在自己的面前。
许攸将那“断头饭”往袁绍的面前又推了推,又叹了一口气:“本初啊,你自己走也就算了,把荥阳王也带走,到底是怎么想的?真觉得自己掌握的真假有这么大的分量,能抵得过民心所向?现在有了荥阳王的指控,你再有多少为自己申辩的理由都说不出来了!也只能是谋逆!”
袁绍眼神一沉:“可人总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
“你说错了!”许攸打断了袁绍的话,不知该不该说,或许他不给袁绍寄那封回信,此刻的局面也会好看得多,但又或许,其他的线索还是会如常地送到袁绍面前,让他给出那个答案。
袁绍骄傲惯了,一直觉得,自己是那个将要担负重任的人,也最终,让他变成了这样的“万众瞩目之人”。
“你怎么敢说,自己才是那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人呢?”许攸面露苦笑。
这句话好像是在问袁绍,又好像,其实在问的,是他自己。
许攸的声音,回荡在这过于安静的囚牢之中。
“就像我一直觉得你和袁术之中,是你比他才高量大,更有远见卓识,也必定能代表汝南袁氏,成就一番事业,直至三公高位。可反而是袁术先直白地向我发出了一句质问,问我许攸想要探寻陛下的身份,是否出自私心,也是因为我想要一份从众人中脱颖而出的从龙之功!那个时候我才发觉,我可能根本就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清醒!”
直到此刻,再去回忆袁术向他质问时的场面,许攸都有种难言的震撼。仿佛是一个早被他认定为痴儿的人,忽然张开了眼睛,告诉他,聪明人也没那么容易看透。
那么,聪明人又真的聪明吗?袁绍所推论的,又真的是真相吗?
许攸深吸了一口气:“本初,既然生死将定,把世态再看明白一些吧,总不能做个糊涂人。若是你早早回头,今日根本不会到这个地步!若不是你非要一份出将入相的功勋,这牧鸭治蝗之职,你也做得成!”
袁绍沉默了半晌,这才问道:“其余众人,是如何判的?”
“洛阳新律,凡有罪之人,被判以笞杖徒流死五刑,叛国者,首恶当处以死刑,从恶流放。”许攸听得明白袁绍问这话的意思,随即说起了袁绍最是关心的问题,“高干高柔,已有响应你起事之举,按新律,也当一死。倒是你家中诸子,都还没得到你的消息,并未有谋反之举,已被捉拿,即将押解来京,秋后流放交州。”
“至于我许攸,虽有回头,但仍有知情不报之过,待为你收尸之后,刑杖三十,劳役三年。”
“你……”
许攸说着说着就笑了:“本初啊,你不会真觉得,陛下说要明确刑律,只是一句说辞,不以君王喜恶治国,只是收买人心,还觉得我许攸今日能来看你,是因我卖友求荣,能踩着你的尸骨,得到朝廷的重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