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同行的人干咳了两声,试图转移开话题,向这商人请教道:“那不知,这太学重建后,要如何入学?”
“这我就不知道了,约莫还是要先多读过几本书的吧。”商人摇头答道,“不对,也不好说……此次太学重建,陛下让人放出了风声来,说有两类学生,在入学时的要求,可以没那么高。”
“一类,是从医的。张仲景先生,你们知道吗?”
听那商人操持着荆州口音,年轻人答道:“说来也是巧了,我们虽是豫州颍川人士,但刚从荆州南阳来的,听过这位名医的传闻。听说他常为当地百姓看义诊,救活了不少人,竟连陛下都知道他的名字,把他请到司隶来了。”
商人一拍大腿,对于家乡的名人被外州人士得知,大觉兴奋:“正是正是,这位神医在司隶,与那华神医联手,解决了河东河内的疫病,陛下大喜,便说要为传扬医道尽一份心,在太学增设医科。若是有些医术功底,或许也不需读过那么多书,也能入太学了。”
年轻人和同伴彼此对视了一眼,默契地摇了摇头。这条门路虽说正如这商人所说,放宽了不少限制,但并不适合他们。
二人都是游侠出身,平日里也就能在打伤了人后处理处理伤口,如何能转道学医去?
商人瞧见这两人的小动作,笑道:“别急呀,另一条门路听上一听也不迟。陛下还要一批新的史官,记录朝廷与民间各处,上至朝堂,远至边陲战场,甚至是田野耕作,都要一应记录在册。我们都在猜,是董卓在洛阳放的这把大火,对陛下影响不小,宁可不放过细枝末节,让百姓都获知,也绝不要再有这种众多记载付之一炬的情况了。”
“若不是荆州的捷报刚传回洛阳,我又能送一批新货往荆州兜售,别说,我还真挺想去的。反正洛阳骂先帝的那么多,也不见陛下把人抓到牢里,可见在陛下手底下做史官也没那么危险,那我可就多的是东西想记录了。”
他一边说着安全,一边也没忘记又向那两个年轻人靠近了些,随即低声说道:“说句不客气一点的话,既然都要记录田地如何精耕细作了,不如把那袁校尉如何养鸭也记录记录吧。早年间我来洛阳做买卖的时候,被他拦路耻笑了一顿,气得我那是十年都没忘记这旧怨呢,现在可得好好写写,路中悍鬼是如何在鸡鸭间扑腾的!”
“噗——”那两个年轻人听到这一句,着实没有忍住,全都笑了出来。
听到他说,陛下想要绝不放过细枝末节地记录战场时,他们都已下意识地想到了才在荆州结束的那场战事,想着参战的几位将军若是听到这样一句,还不知会有多少高兴。得遇这样的明主,也真是这些将军的大幸。
再一听这商人的“报仇”,他们也顿时意识到了,这样的情况下,有些人留名青史的方式,好像就把路走得迂回了一些。
那商人又道:“陛下还专门说了,这修史学的太学生,读书不用太多,免于已自成一套见地,未必适合于当朝的史书修撰,又要能够吃苦耐劳,行路万里,上与朝臣说得来朝政要闻,下能入贩夫走卒之间闲扯南北。”
“我敢说,这样的人不好招,却很有可能……”
“可能是我们这样的人,最好的出路。”
那与人闲谈的商人,转回到了他先前的队伍中,留下那两个不太像读书人的年轻人彼此相对。其中年纪更小些的那个,当先一步说出了这句判断。
他的同伴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阿福,结论如此是没错,但是……”
“我已改了名了!”被称为“阿福”的年轻人坦荡答道,“我现在叫徐庶。朝廷重建,昔为贼寇之人,也可因协助陛下安定社稷而封官,我又为何不能诸事翻篇?”
去年,他因为人报仇的游侠之行,被官府捉拿问罪,不得已之下,他用白色的粉末涂抹在脸上,披散着头发逃亡,结果因形貌打扮过于醒目,还是被官差给捉住了。但好在,如今又不是籍贯造册还要有画像对应的年代,他人是被捉住了,但只谎称是流亡到颍川来的,官差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把他捆在柱子上让人来指认,却并无一人说出来认识他。
趁着官差不备,他的同伴又出钱出力,把他给救走了,辗转前往荆州避祸。
经由这一遭,他总算是觉得,光只有蛮力,看起来潇洒肆意,真到了遇事的时候,也只能逞一时之气,还有可能连累亲朋,不如从文求学,或许还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在荆州的私塾旁听了几月后,改名后的徐庶就和同行的石韬一并,打算往洛阳来碰碰运气。毕竟,那洛阳虽曾遭遇大火,但用于匡正天下经文规范的熹平石经,可还在洛阳呢。就算学不会,先去临摹一份拓本在手,也有了一份研学的资本!
谁知道,他们刚来洛阳,就遇到了这样的一个好消息。
太学重建,最重要的是,这个降低了收人标准的文史门类,好像正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徐庶越想越觉得可行。他确实转道学文不久,但他这个人聪明,学了数月所得,就不逊色于旁人的数年,虽称不上是出口成章,也能说起些文章典故了,更不必说,只是用简单的文字来记载些什么。
说不定,正好能通过朝廷的考核呢?
至于身份问题,反而是应该被排在后面的东西。
陛下不仅重用昔日的黄巾军,对外拿出的,也是唯才是举之说,难道还不能给他徐庶以一片容身之所,待得学成之时报效国家吗?
他咬着牙,继续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们刚抵达荆州的时候,我曾让人捎带了一封口信回家,向我母亲告知我的平安,可想想也知道,我犯了这样大的事,不得不改名之后背井离乡,母亲如何能放得下心来?可若是我能就读于太学,在天子脚下谋生,就算暂时还不得相见,她也绝不需再为我操心劳神了。就为了这个,只要真有这一线希望,我也一定要试上一试!”
这话一出,石韬原本还想因担心而说出的规劝,顿时说不出来了。
他也确实劝不住徐庶做好的决定。毕竟,这位少年时期就敢拔剑杀人的游侠,虽然这一年间学了不少文化,也效仿士人穿上了长衫,却在眉眼间仍能看出一份天然的执拗。
他连忙应道:“好!那我们就去那洛阳太学碰碰运气!”
徐庶认真地坐在原地,又沉思了一阵,说道:“既要正式求学,我们再各自为自己取一个表字如何?”
“表字?”
“对!虽出庶民之家,但也不能真是一无所有吧。这名字,便是我们日后与人相交的门面。”
当二人次日重新整顿了行囊,踏上北上旅途的时候,已是彼此之间元直、广元地叫上了,一个是徐庶徐元直,一个是石韬石广元。
年轻人总是有一份朝气蓬勃的模样的,哪怕先前还经历过隐匿逃亡之事,现在也已因入太学的可能,而振奋起了精神。
哪怕此刻的太学还正在一砖一瓦地重新搭建当中,也丝毫不影响二人的热情。只因当他们踏过洛水,来到太学之前的时候,从聚集在此的士人口中得到的消息,与那商人所说的并无多少不同。
不仅如此,他们还得知了另外的一个好消息。若是愿意参与到太学的重建当中来,到了傍晚时候,还能和同在此地的士卒一起参加识字的课程。
徐庶如今的识文断字进度,其实远胜过这些士卒,但架不住他发觉,负责教授这些人的少年,虽然好像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却着实学识渊博,正能让他借机请教。
比起有些时而聚首在太学前,感慨陛下为何不像董卓启用卢植荀爽一般,把郑玄请到洛阳来的人,徐庶就要务实得多了。
能掌握住的知识,才是属于他的东西。
没瞧见陛下让人题字送来此地的门头牌匾吗,上面写着的,是“经世致用”四个字。
不过这些人连带着徐庶在内都不知道的是,他们的这位陛下听着司马懿转达的“建议”,也露出了几分郁闷,捂着额头答道:“是我不想请郑康成前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