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国稍有不同。
正如早前刘秉和贾诩谈起汉室宗亲的时候所说的那样,陈国是豫州的一方净土,需要归功于两个人,一个是陈国的国相骆俊,一个是宗室陈王刘宠。刘宠善射好武,而那国相骆俊,不仅能整顿吏治,清扫境内为患的汝南葛陂盗贼,还能主持农耕,开仓赈济灾民,乃是内政的一把好手。
荀彧的意思,已很明白了。
“青州黄巾有张将军收拢、劝服、归于治下,不会比葛陂盗贼难处置,青州毗邻东海,虽不比豫州田地肥沃,但也算土地平旷,良田满目。骆相能治陈国,也就能治青州。至于陈国境内,诸事已入正轨,另寻一名官吏前去就是。”
他说是说的“另寻一名官吏前去就是”,但以刘秉估量,荀彧可能已把由谁出任都想好了,只是不必在此刻说出来而已。
他拍板道:“好,就由骆俊接任北海相,主持收容境内流民。”
接连解决了两桩大事,让刘秉的心情更好。
他打趣一般,望向了司马懿,问道:“仲达自来此后,便一言不发,垂头思量,是已有了处置孔融之法?”
司马懿脸上闪过了一缕犹豫,却又好像突然摸到了些许眉目,稍有恍然,起身答道:“臣想向陛下问一句话,您会否觉得,虽说那孔融为孔子后人,学识盈车,但不宜入太学?”
刘秉答道:“是!若他的学问能用在此地,朕又何必犹豫?朕既打碎了他的虚名,以警告天下官员不可沽名钓誉,必须脚踏实地办事,也就不能将他放在中央这栽培贤才之地。如今前有蔡兰台,后有将至洛阳的郑公,也不缺孔融这一个人。”
让孔融教他那些将入太学的潜力股,他都怕把人教歪了!
司马懿心中一定,坚定地答道:“那以臣所见,不如用他,来以毒攻毒。”
“什么是……以毒攻毒?”
……
“我凉州才不要这样的庸碌之人来教授学问!虽说按陛下的计划,将有栽培武将的官学立足凉州,但若是让一只知尊重死掉的孝子的家伙来任教,我看他得死在半路上。”
“说话放尊重点,朝廷官员也是可以随便杀害的吗?”司马懿额角一跳,怒视着一旁答话的马超,“还有,我什么时候说,这个以毒攻毒,是要让孔融去你们凉州任教了?”
马超嘟囔道:“……死在半路上又不一定是我动手的。这人体虚病弱,陛下都开恩让他坐囚车回洛阳了,他还能病倒,凉州苦寒,他不送命才怪。”
但一听司马懿说,不是要让孔融去凉州,他又顿时展开了眉头,看司马懿顺眼了不少。“那你说的这以毒攻毒,是什么意思?”
司马懿斜睨了他一眼:“我说,既要让人知道陛下重文教而戒轻浮的喜好,又能让孔文举发挥出应有的作用,不如让他这礼教开化,去与那茹毛饮血的风俗相抗,你对号入座干什么?那未及开化、急需礼教的地方,又不是只有凉州!相比之下,凉州有昔日名将段纪明犁庭扫穴,有你父亲和韩遂这样官员出身的叛将在拥兵自重后清扫门户……”
“停停停,你直接说结果。”马超一听那叛将之称就头疼,连忙打断了司马懿的话。
“结果就是,荆南和交州。”
司马懿揣着手,策马向前,顺口解释道:“人人都知,近来荆州牧与孙将军向朝廷送回了好消息,已成功举兵渡江,但荆南仍是水道纵横,山林茂密之地,再往南的地方,更是官道不通,蛮夷群聚山中,光靠着孙将军带兵整顿,起不了多大的效果,为何不在洛阳选才取士,对峙董卓,兵进关中的同时,先让人去将礼教向南传播呢?”
“有刘荆州和孙将军在,就算孔融真能教化南蛮成功,也休想依靠着这教化之事,掀起什么风浪。”
“你说,这算不算以毒攻毒?”
马超:“……”
他虽然不能完全听明白司马懿的话,比如为什么有刘备和孙坚在,孔融就掀不起风浪,但南方多瘴气多疫病,蛮夷可能比羌人还难处理这件事,他总是知道的。
面前这位官员今日靠着冠冕齐整,衣衫厚重,看起来比早前所见的样子长了两岁,但也依然年轻得过分,他是怎么做到这么从容地,把“流放交州”说得如此体面的?
洛阳的水,果然好深!
马超正腹诽着,忽然听到司马懿一声:“来了!”
他抬头望去,果然瞧见远处的官道上,已能隐隐绰绰看到一行人影,也让他转回了思绪,想起今日不是来跟司马懿探讨凉州算不算毒的,而是奉陛下之命,前来迎接将抵洛阳的郑玄,和……某辆同行的囚车。
算起来,司马懿也并非主持这迎接之事的官员。
就在两人交谈之间,前方的轻车已停在了道边,一名身着黑绶深衣,头顶二梁进贤官的女子自车中缓缓行出,下得道旁,目视着远处行来的车乘。
因这黑绶所代表的六百石以上官员身份,郑玄下车走来,便已一眼瞧见了,今日谁为迎接的主司。
与对方正面相对时,他更是意外地看到,这眉眼间肖似蔡邕的姑娘非但不失书卷风度,还已有一番官员的威严之气。那不是早有传闻,在洛阳接掌了兰台令的蔡昭姬,又是谁?
她也先一步开了口:“陛下听闻,郑公学问车载斗量,此番来京,必能令太学重现昔日学子盈门的生机,故而令我前来一迎。郑师为经学巨擘,我虽未能有缘与您一见,但也自父亲处听到了不少郑师的奇闻轶事,翻阅过不少郑师经手的古文经学批注,可说是仰慕已久。”
郑玄本想顺着蔡昭姬的话谈起大儒蔡邕,却又忽然想到,蔡邕仍被困关中,在那恶贼董卓的手中,现在说起,简直是在戳人的伤心事,便改口道:“昭姬学富五车,官居兰台令,于洛阳大火后默背书籍,以手抄录,也是天下间少有的奇才啊。”
蔡昭姬谦逊道:“还要劳烦郑公不吝出借您的学生,为太学书库中的读本校验一番。”
郑玄点头:“应当,应当的。只是不知……”
他的视线飘向了远处的孔融。不知陛下对他,是如何处置的呢?
说实话,自黄巾围城,北海大乱以来,他也有过考虑,孔融是否确实不适合为官,在被荀攸点醒,在跟着车队途经州郡,听到沿途官员的议论后,郑玄也开始反思,他此前到底为何要接受孔融的好意,让他举荐自己的长子为孝廉,又为何没对孔融的治理之法提出建议,让他早日拐回到正道上来。
只是眼见孔融此刻一派气息奄奄,有若已死的狼狈模样,因这往日的交情仍在,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了。
若是朝廷非要孔融将功赎罪的话,不知,让他也一并前来整理书籍,是否也是一条出路。这样一来,他只需埋头就学,不必牵扯进他所不擅长的政务当中。
可还没等郑玄将话问出,他便听到蔡昭姬答道:“郑公稍待,我眼下,正要处理此事。”
郑玄一愣,见蔡昭姬迈开了脚步,走向了孔融的囚车。
显然,马车的停下,她与郑玄简短的交流,以及此刻的动静,都已将孔融自病恹恹的闭目养神中惊醒,让他抬眼,满含希冀地看了过来。
已落到这般处境,孔融怎能不抱有几分翻身的幻想。
比如褫夺他的官职,虽是陛下下达的命令,但也是陛下未至北海,只听了前线军情,仓促之间做出的决断。
比如沿途“巡展”,乃是刘表的擅作主张,陛下如今正要显示自己与董卓的不同,不该苛待士人,当为他申讨冤屈。
比如如今洛阳正是用人之时,既然他已在沿途遭受了风霜摧折,以及精神上的磨砺,现在也能重新得到启用。
但也就是在他这自觉有理的幻想当中,他听到了蔡昭姬的声音。
“陛下口谕,令囚车自洛阳途经,不必停留,径直往荆州去。荆南宗贼与南蛮,多不通文化,不明礼教,着罪臣孔融前去,听从荆州牧调派,行教化之事,好令南蛮早日归于治下。荆南毗邻之地,交州蛮荒更甚,罪臣孔融当效仿先祖周游列国、推行教化之壮举,将汉家文化远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