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驱车赶赴河东盐池后,卫觊更是震惊地发觉,此地好像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盐池的外围已平地拔起了一大排的民舍,被围挡强风的木栏簇拥成了一片,住了有数千人。在民舍的一角,充当厨房的那几座屋中炊烟升腾,让这临时搭建的营地内多了不少烟火气。
虽然此地暂时落脚的流民仍旧面黄肌瘦,更有惨淡者衣衫破败,但并无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而是各自操持着自己的活计。
在最靠外的一片平地上,此前由卫氏协助采购的干苎麻已经被送到了此地,做着翻晒清点的工作。
手脚勤快的妇人已在按序抽皮去根,再由那些打杂的孩童将其送至后面的库房。
再向里走,盐池的外围已增兵把守,除了看得出精锐模样的前并州军,剩下的大多是从黑山军与白波贼中遴选出来的。但卫觊看得出来,这群人平日里的饭食应当不差,否则养不出这等精气神来。
而相比于这些守军,更让卫觊震惊的,还是一个个盐池也已在这短短时日间,经过了大幅的改造。
“这里……”
“这是陛下提出的精制食盐之法,卫氏范氏所得的精盐和先前并不是一套制作流程,是放弃了前面的几处池子,只保最后一池的产盐。盐中的杂质都已被滤在了前面,我说它能延年益寿,也不算骗了伯觎吧?”
卫觊怔怔地应了一声“是”。
他甚至觉得,陛下和刘备都厚道得过分了,他早该收回那句“比董卓还过分”的话。
目之所见,都是下地掘池的劳工,和在最后的咸池中堆盐的身影,虽工序比之前繁复,但产盐的效率并不低。
此地也俨然一派井井有条的样子,和他之前误会是匪寇占据此间的样子大相径庭。
又听刘备在旁说道:“你看,这里先前虽是盐监,但办事着实不力,陛下要重定江山,从这处产盐之地开始,也算是个好兆头。”
“是……何止是个好兆头。”卫觊下意识地接道。
一个有本事的皇帝麾下会聚集能臣干将,但真能做稳这个位置,绝不能只靠着能臣。他此前觉得陛下有先祖之风,这句评价应当没有说错。
他更觉庆幸的是,陛下不止是一位悄然崛起的明君,还应当是一位仁君。
在瞧见陛下来时,那边有一位老盐工匆匆拎着盐铲就小跑了过来,和陛下汇报着什么。自卫觊在后方所见,陛下的侧脸上不见有不耐烦的神色,而是认真地听了一阵,随即低声回了两句什么。
又见陛下开口发问,那老盐工连忙伸手一指,为陛下指明了方向。
随后两方别过。
司马懿小跑着过来,向他们这些后面跟来的人说道:“陛下说,他先过去瞧瞧,看看那于夫罗是何许人也,能否担得起重任,几位先在此地自行走动。”
卫觊原本就有些心情复杂,此刻也点头应下。
但眼看着司马懿又已跟着刘秉去了,怎么看都像是他的同类竞争对手走得比他快,他又开始焦虑了。
刘备本欲走开,却被卫觊拉住了衣袖:“玄德,我想向你问个话。”
他指了指眼前的盐池,打听道:“你觉得,等此地的精盐有了官营的名头,正式向外兜售的时候,应当售价几何?”
刘备不解:“伯觎问这个作甚?”
卫觊连忙回道:“当然是因为,若是高于一斗八十钱,我便即刻将钱补上!”
司马懿的父亲人还在洛阳呢,这两个年轻的一定不能当家做主,他不一样,他有绝对的决策权!只是现在还缺一个名头,名正言顺地把钱送到陛下的手中。
刘备:“……那还是得问问陛下吧。”
怎么说呢,这会儿他和张飞也是一个想法了。卫觊此人,前倨后恭的反差,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
难道,这就是河东的民风吗?
……
刘秉不知后方有人还想加码,只是带着司马懿,顺着那盐工的指示,走向了于夫罗的所在地。
匈奴人的长相还是好认的,在一众充入此地的盐工中也没几人,此前还闹出过一些事端,那也不怪老盐工将他记牢了。甚至在送刘秉离开时,还多告了两句状,说他干活不太安分。
倒是有个年轻人,之前和人打斗弄伤过腿脚的,还算是个老实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和这个匈奴人混到一处去的。
刘秉也远远就瞧见,那胡髭满面的匈奴人,正抓着那个被吕布打伤的“老实人”在说话,大约是因体力不错,已干完了活计,有了忙里偷闲的工夫。
他一声未出,从后方的垄上缓步走了过去,并未引起于夫罗的注意,听到他还在用蹩脚的汉话和徐晃交谈。
“我真觉得这个想法挺不错的,你怎么就非觉得不行呢?”
司马懿立时皱起了眉头,只觉那盐工说他不安分果然不假!一听这话就知道,此人必定要做些图谋不轨的事情。说不定还是想要在此地劫掠一番,鼓动此地的人重新杀出去。
也不知道光靠着赵云张辽带兵戍守在此够是不够。
可眼见陛下未动,他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徐晃颇为无奈,一把推开了于夫罗凑上来的脸:“阿豹今年才十一岁。你怎么做爹的?”
“十一岁怎么了?”于夫罗理直气壮,“我们匈奴人长相成熟,别看他年岁只有十一,长得就跟十五一样,力气也不小,在这盐场里务工,可以说是谁也挑剔不出毛病来。”
“当个盐工总比之前当个贼要好吧?何况在这里,当盐工比外面那些搬苎麻的工钱不知道高出多少。我听说你们中原有一句俗话,叫什么来着?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是不是?嘿,我可跟你说,阿豹就这情况!”
“公明,我也不用你做什么,就帮我个忙,证明阿豹明日到十五岁生辰就行,怎么样?就算真的被人发现了,我也绝对不会把你给供出来,就说……之前我是提着铲子架在你脖子上,逼迫你这么说的。”
瞧瞧,他是多么仗义的一个人。
至于徐晃此时更想叹气的表情,他就权当没看到了。
于夫罗的目光忽然瞥向了一旁的田垄,在瞧见了刘秉和司马懿后,非但没觉自己的“计划”被人抓包了,反而顿时目光一亮!
“你看——那瘦胳膊瘦腿的家伙,还有那个一看就没有十五的,都在这里了,跟我一个想法的,必定不少!”
司马懿迎着这个无礼的打量,不由额角一跳,勃然怒道:“放肆!陛下也是你能非议的!”
于夫罗哈哈笑道:“你看你看,他被我这么一说还生气了。”
可突然之间,他的笑容又凝固在了脸上,一点一点地又将头转了回去,定格在了刘秉的身上,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的两人穿着的并不是盐场务工的衣服,手中也没有一把醒目的盐铲。
匈奴人呆住了:“……陛,陛下?”
他——他在喊谁陛下?
第38章
于夫罗有一条人生准则:
脸皮厚一点,在大多数时候是有好处的。
比如说,之前被迫驻留河东的时候,和白波贼搭伙,面对对面准备吞了他势力的行动,于夫罗也先忍了下来。于是白波贼进攻黑山军失利,几位小头目都被敌军诛杀,他却活了下来。
再比如说,他从不觉得,在这盐场做工是有愧于他匈奴先祖,吃喝照常,甚至准备把自己的儿子也塞进来。这样保住了性命,填饱了肚子才能谈论以后。
就算是被人抓包听到了他的算盘,反正只要脸皮厚,装什么外邦人融入中原不容易,总是能糊弄……
哎不对!
现在的情况不对。
徐晃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很是用力地拽了一下,随即有一道气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在中原,假冒陛下是死罪,对不对?”
“是。”
“那我明白了!”于夫罗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