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天堂好吗?
撒旦的目光落在天使那不染一尘的金发与白翼上。
祂曾从高天坠落,祂曾经历晨星泯灭。当光洁的手背覆盖上鸟类那角质化的鳞片表皮,折磨祂的又岂止是身体的痛苦?
祂想说“利奥兰在地狱能过得比天堂更好”,祂真的想。但祂兽化的身躯仍包裹在奢贵严实的布料下,祂的耳边仍回荡着生灵们的咒骂——要让天使也承受这些吗?
承受蝼蚁的轻贱咒骂,承受丑陋兽化的身躯?
他本该是行至何处、就受何处人赞美膜拜的光明之子,而现在他却要走到哪里,就被哪里门口悬挂的马蹄铁灼烫、被人斥骂着恶魔驱逐——凭什么??
“……”撒旦脸上的嗤笑敛去了。祂在号角声中从王座上站起身,漆黑的六翼彻底张开:“做出选择吧,雅威。向着天堂宣告——开启这场最终之战。”
虽然说是“选择”,但撒旦没觉得上帝会因为地狱的步步紧逼而退让。神之威严、不可亵渎之类的话路西菲尔自己都说过无数遍,更可能的情况是,随着地狱的愈发咄咄逼人,上帝只会更加怒火中烧,为了维护所谓“至高神”或“天父”的威严毫无迟疑地应战——
“咩~~”
羊羔的咩叫声冷不丁响起。
“……”撒旦转着眼睛扫了一圈宫殿,才意识到羊咩声是从某面水镜中响起的,因为同时开的水镜比较多,祂花了几秒才确认叫声来自利奥兰所在的那面水镜。
迦南,祭祀之山上。
加百列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扑过去抱紧从稠林里钻出脑袋的羊羔,简直要喜极而泣:“看!是羔羊!不需要人祭了——利奥兰你快从祭台上下来。”
“?”撒旦狐疑地瞅了好几眼水镜,“……什么意思?你又想搞什么名堂?”
祂满心怀疑到一半,突然回忆起这似乎不是上帝第一回在对峙中让步。上一次让步还是销毁生命之书那会儿:祂笃定地认为雅威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天使放弃生命之书,可结果却证明,摧毁生命之书的方法恰恰是上帝塞进莫比乌斯座椅中的。
撒旦再次重复:“What·do·you·want?!(你想做什么)”
祂左手边的水镜里,四名大恶魔已经松懈下来,重新靠回座椅。
中间的水镜中,利维坦微微放松绷紧的蛇躯:“看来天堂有时也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上帝依旧沉默不语,似乎没有任何事能够打破祂的平静——
祭台上的利奥兰:“?下来?但主令你以亚伯拉罕之子为祭,替换成天使还能说是令祭祀更加隆重,替换成羔羊岂不算是……私降规格,怠慢天父?”
“??”懒惰的宫殿里,玛门、阿斯蒙蒂斯这两个声称雨我无瓜的恶魔反应比萨麦尔、懒惰还大,原本悠闲翘着的腿立刻放了下来,“他在干什么??看在撒旦的份上!上帝难得递台阶,为什么不赶紧下来??”
原因很简单,利奥兰在祭台上想到了一件事:加百列指引亚伯拉罕剖开以撒——这整个任务里好像都没有他存在的意义,假如上帝真的打算让以撒和利维坦死在今日的话。
那为什么上帝还要在加百列临行前,特意对加百列说一嘴“今天的任务很难”,暗示加百列找天使辅助呢?
仔细想想,尚德松被米迦勒借走这件事也很可疑……因为现在细想起来,他没有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到调令。
换句话说,很可能上帝是故意设局,让他出现在加百列和利维坦的冲突现场。目的是……目的是什么?利奥兰的思路捋到这里卡住了。
如果是需要有人及时出面救下利维坦,那他和尚德松谁来有什么差别?甚至尚德松不来也行,及时放出羔羊就能化解危机。
围观的天使恶魔慌得要死,只有利奥兰还有闲心一边思索一边踹开台阶:“你确定这是主亲口同意过的替换?如果不是,那我不该下台。”
利奥兰将圣剑往呆滞的加百列面前推了推:“动手吧,别让怠慢职责的罪愆落在你身上。”
“……我,不是——”加百列内心的彷徨无助溢于言表。
稳如泰山的上帝也不着痕迹地忽然挪了下坐姿,好像屁股下的御座突然就有点咯人了。
利奥兰继续施压:“我已经做好准——”
“轰……”
熟悉的风声,就像之前几次被恶魔拉扯入另一个空间时一样。
利奥兰感受到近乎灼烫的温度从后背包裹至全身,在敏感的眼鼻因高温不适地皱起前,纯白的光渗入单薄的眼皮,他睁开双眼。
——在此之前,如果有任何人对利奥兰说“主的精神空间像鬼片”,他是绝不可能信的。
但此时此刻,他就站在这片空间中,蹦入他脑海的第一个形容词,的确是“鬼片!”
这里没有色彩,只有纯净的光(其实也可能是过曝的光令颜色不那么好分辨)。
白得让利奥兰忍不住担心“上帝会不会得雪盲症”的空间边缘,围绕着一群又一群天使塑像,祂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笑容,肢体语言大步向前——但所有塑像,都无一例外背对空间中心,面向更遥远的边界。
“……”利奥兰炸着翅膀毛打了个小哆嗦,总觉得这是某种隐喻,但下一刻,一抹胜过一切的光辉在空间中心的御座上闪现,“——我全能的主。”
“……”上帝憋了一肚子话想说,是形象包袱令祂维持仪态,“我知你有话想问我。”
利奥兰感觉身边有云团在薅他翅膀毛,力道不重,就是有点刺挠,他不着痕迹地微抬翅膀压下去,将云团压成云饼:“为什——”
“所有答案,你已目睹。”上帝的声音平淡神圣。
周围的白光潮水般散去,连带着过高的温度。重新回归祭台上时,利奥兰几乎因为温差感受到寒冷的错觉。
精神的来回似乎并未被加百列或利维坦发觉,利奥兰在加百列简直充满恳求的可怜眼神中有点同手同脚地爬下祭台:“我没问题了,你们继续吧。”
根本没人敢开口问“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难道刚刚上帝向你降灵?”,大家都巴不得趁天使想开的这会功夫赶紧把这趴推过去,免得一会儿天使又想不开,准备再爬上祭台一次。
亚伯拉罕几乎是被加百列拽着唤醒,又紧赶慢赶地催着做完献祭,等程序走完,加百列“啪”地一声佯装不小心用翅膀拍塌了祭台:“哦!抱歉——不过献祭已经结束了,这个祭台也没必要再复原。”
恢复成沉默的青年形态、双目遮盖在铜币下的利维坦悄悄探出蛇尾,使劲将那些柴火岩石碾成齑粉,又在天使投来视线的瞬间倏地缩回尾巴尖,阴沉开口:“这不是我原本构想的道别方式。”
利奥兰姑且将思绪从之前所见中抽离出来:“——那也许说明现在还不到告别的时间。”
加百列在利奥兰身后差点一个趔趄,挺高大一天使挤到利奥兰身后疯狂拽利奥兰衣袖:“你在说什么?!任务结束,我们该回天堂了——你不是想和利维坦走吧??”
不要啊,祂只想快快乐乐来做任务,快快乐乐回天堂交差,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祂承受这些?
“……”利维坦时隔多年,再度回顾加百列平滑的大脑纹理,依旧无语如常,“这是隐喻。”意味着他们之间的交集远未结束。
利维坦自己捡糖自己吃,把自己哄得略感扭捏遁回地底。
利奥兰则秉承着“问题想不通就放放再说!指不定改个文件就豁然开朗呢(一般情况下是睡一觉就豁然开朗)”的乐观心态,先摸出联络器。
麻烦告一段落,又到了该感谢致意的时刻了!
利奥兰高兴地翘起翅膀,叭叭拍亮联络器,在对方贴心调出的、一般只有中老年人才会使用的手写屏上认真写字:“建议……超级有效……下次有育儿问题……还来问你。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