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郎说得正是。”曹操捋须颔首, “顾郎之言,亦是我心中之想。而天子……若天子在外漂泊,孤自当奉迎, 以免圣人蒙尘。”
郭嘉此时已琢磨明白曹操的心思。
因为代掌军政诸事,荀彧掌握了他们不知道的讯息,猜到了曹操忽然决定征伐张济、张绣的主要原因。
“奉天子以令不臣”这件事,虽然在座的大家都懂,但到底不好放在明面上说。
顾郎看起来是最会气主公的那一个,但他似乎对主公的脾性了解颇深,只要他想,每一回都能精准地顺着毛捋。
倒是文若……
郭嘉将目光投向荀彧,隐隐蹙眉。
文若行事一向熨帖宛转,进言前总会平和铺垫,让人如沐风般舒适,鲜少有这么直截了当的时候。
何况,文若刚才的神情……
视线再度在荀、顾两人身上流转,郭嘉难掩探究之色。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文若回到署衙的那一个时辰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竟让文若的心乱了。
郭嘉猜不出事由,不免搔头抓耳。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曹操与其他谋士商议了几项要事,他也无暇关注。
会议结束后,顾至随着荀彧出门,正忧心如焚地询问他有哪一处不适。倏然,郭嘉与戏志才快步靠近,一前一后地挡在他们中间,各拦住一人。
“文若,可还记得——出征兖州前,你还欠我一场酒宴?”
“阿漻,你随我来一趟,我有要事与你商榷。”
原本与荀彧之间只隔着一尺长的距离被转瞬拉开,两道身影如门墙一般挤在中央。
顾至仍惦记着荀彧刚才的沉默与异样,他忍着担心,目光透过二人之间的缝隙,锁定在荀彧的身上。
被重重衣影遮挡的荀彧也在看着他。像是感受到他的担忧,荀彧轻声宽慰:“我无事。”
刚出门的荀攸瞥见院中挤在一处的四个身影,别开目光,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挪到角落,试图绕道离开。
慢一步的毛玠也看到台阶下方的景象,回想着郭嘉刚才嚷嚷的“酒宴”,他神色恍惚了一瞬,虚心地向旁边的程昱求教:
“莫非有同侪间的宴会?”
同处一个部门的官员,彼此之间聚在一起小酌,倒也是常见的事。
程昱一言难尽地看着毛玠,旁人都道他刚直凶厉,他倒是觉得,比他“刚直”的谋臣大有人在。
“孝先往日勤于公务,若是想解解乏,可找县衙的属官饮上一杯。”
至于那四个人……莫掺合,莫掺合。
程昱点到即止,背着手离去。
作为深识远虑的谋士,毛玠本就聪颖,听到程昱的提点,他顿时明白自己刚才有所误解。
望着那四人远去的背影,毛玠收了神,跟在程昱身后缓步离开。
林荫小道。
顾至随着戏志才走到无人的庭院,正低头思量对方口中的要事,便听走在前方的戏志才忽然开口。
“若有为难之处,可来找我。”戏志才并未回头,他的声音低缓而沉闷,像是隔着一层瓦缶,
“倘若有一些心焦烦闷的事,也可来与我倾诉……只要你愿意。”
顾至不明白戏志才口中的“为难”“烦闷之事”是什么,一时之间,竟无话可答。
因多种缘故,他与戏志才始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未像真正的兄弟那样无话不谈。
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与戏志才相处。
“我知你心中对我陌生,并不记得你我的过往。只对我而言,你始终是我的阿弟,纵有沧桑之变,我亦永远将你视作唯一的亲人,祈盼你能一世安乐。”
“阿兄……”某个瞬间,顾至的脑中闪过许多旧事,闪过牙旗倒下时,戏志才第一时间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幕。
他觉得自己有一些话想说,也应当说些什么。可当他张口的时候,所有繁芜的思绪都从脑中褪去,徒留苍白。
戏志才却是笑道:“即使你不愿再认我这个兄长,亦是无妨。”
他的笑中含着许多意味,复杂交错,难以辨认,
“阿漻只需做自己想做的事。”
顾至心中异样沉重。他还未来得及出言否认,就见戏志才正了神色。
“文若今年二十又三,比你略长几岁。家中高堂俱已不在,只有四个兄长。那日我们在袁营中见过的荀谌,就是文若的四兄……”
啊……?
顾至原本沉重难解,心中不是滋味,猛然听到戏志才的这一连串介绍,眼中、脑中尽是迷茫。
阿兄不是在说他们兄弟两个的事吗?为什么突然开始介绍文若的家庭状况?
“文若往日并无不妥的习性,为人诚挚、宽和,但在仪容方面略有些讲究。他一贯喜欢用香,若你跟了他,免不了卧榻之处也要嗅到香气。倘使你闻得不习惯,要及时告诉……”
戏志才折过身,瞧见顾至满脸的迷茫,话语猛然卡在喉口,“……”
顾至不明所以:“阿兄为何要介绍文若?”
而且还夸荀彧“诚挚宽和”,这种夸人的用词,往日很难在戏志才口中听到。
戏志才停在原地,脸上的神情好似吞了一只玉蝉。
“……”顾至瞧着他死气沉沉的模样,愈加不解。
是他问错了话?可是,戏志才突然开始介绍荀彧的个人情况,这不是很奇怪吗?
“他……”戏志才深吸了一口气,原本带着几分愁思的眸光已染上了少许不善,
“文若他,未曾向你言明?”
“未曾言明”,指的是哪一方面?
他的疑惑太过浓烈,以至于戏志才眼中的少许不善已变为浓重的不善,只是这不善的目标,并非顾至。
“他可对你做了什么?”
“……阿兄指的是哪些方面?”
“……比如一些,让你不解的事。”
顾至回忆许久,摇头。
“或者,他是否有说过一些让你不解的话语?”
不知想到了什么,顾至的目光开始挪移,不动声色地飘向一侧。
戏志才放缓了声:“他说了什么?”
如果要当着戏志才的面,说什么“怜他”之类的话语,总觉得有些尴尬。
顾至沉默许久,折中挑了一句不那么浓烈的话:
“文若说,愿‘以兄长自居,时时照拂’。”
戏志才:“……”
不善的神色,更多了一分冷冽。
“想来,文若是因为家中并无幼弟,竟来抢别人家的阿弟了?”
这话透着显而易见的内涵,与方才对荀彧的客观介绍与品性称赞简直天差地别。
顾至不明白戏志才在生什么气,但他还是为荀彧辩解了一声:
“文若并未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他在与奉孝交谈的时候,恰巧被我听见……”
所谓的“代父兄之荫庇”,大概只是一个类比,荀彧可没有按着他的头,非要认他做兄弟。
“……你倒是护上了。”
戏志才意味不明地低语,忽然探手,拔掉了顾至髻上的玉簪。
“阿兄!”
顾至对戏志才并不设防,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不由蹙眉,探身向前,想将玉簪取回。
“阿漻莫急。你让文若一会儿来我房中,待到明日,我自会将玉簪奉还。”
因为戏志才避让的手,顾至险些撞到他的身上。
顾至骤然想起去年戏志才口中溢血,怎么也止不住的画面,生怕伤到他,不好再出手抢夺。
“阿兄要找文若,何必取走簪子,还让我代为转达?”
戏志才审视着玉簪上流畅的弧度,眸光沉沉:
“若他只当你是‘阿弟’,就不该送上此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