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一时默然。
主座,戏志才将玉簪放入匣中,搁在旁侧。
“因为文若想做阿漻的‘兄长’?”
他着重强调兄长二字,原本看不清蕴意的双瞳骤然生寒,冷意如霜,
“既为兄长,何以赠簪?”
“簪以固发,簪以固冠,所需所求,合情合仪。”
荀彧正色而答。他从未质疑过己身,却因听到下一句话而怔愣当场。
“那你可知,簪可为纳征之礼?”
纳征,昏礼中的第四礼,由提亲一方往另一方纳吉、送聘。
荀彧素来磊落坦荡,俯仰无愧。他无惧于戏志才的质问,唯独在听闻此言时,瞳眸骤然一颤。
“……我与阿漻皆为男子。”
“可为”,并非“必为”。纳征之礼无定数,簪不过是其中可供选择的一种。
何况,男子之簪,与女子之簪并不相同。
那时候,他送出此簪,并无任何私念,只是因为那是送予顾至的生辰之礼。
男子二十而冠,以簪固冠。
十五而束,以簪固发。
而玉为护佑之器,可定魇安神。
他祈盼顾至能安乐康顺,福寿绵长,未曾想过……
“男子又如何?”戏志才反诘,“若你并无他意,赠簪倒也并无不可。可你……”
回忆两人相处的画面,以及细节中透出的种种端倪,戏志才难以遏制满腔的怒意:
“可你……并非无意。”
他盯着荀彧意乱如麻的眸光,一字一顿,重逾千钧:
“你可对奉孝理过冠?可为我正过衣?”
“你只当他是阿弟照顾,为何要做这些?”
“阿漻有手有脚,并非幼童。便是他行事疏略,不懂得照顾自身,你让炳烛多关照一些便可,何必亲力亲为?”
留在心口的墨迹被轻描淡写地抹开,一步步化为泥沼,将所有鲜红吞没。
风声拂动竹帘,不及耳旁鼓动的喧嚣。
荀彧未置一词,指节蓦然曲弯,一向平整有度的衣摆被折出数道褶皱,几近撕裂。
“倘使文若不愿爱重,只是一时兴起……还请文若放过我的阿弟,另觅他人。”
如同陷入泥沼般回忆,戏志才短促地晃了神,声量放轻,
“阿漻看似万物不萦绕于心,可他的防备心比任何人都重。”
“他就像一只白狸,最初忌惮着所有人,不愿靠近,可一旦付之信任,便会露出最柔软的腹部,以命相托。”
赤诚又慎惧的人不会轻易被人所伤,但更容易被信任的人伤害。
“你的无微不至,只会让他会错意,一步步陷于其中。”
“倘使有一天,他将你视作最重要的……而你转身而去,他又该如何自处?”
荀彧坐在原处,垂着眸,听着戏志才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
直到戏志才说完,他才蓦然抬眸,与戏志才目光相对:
“并非一时兴起。”
戏志才还有许多未说完的话语,都被这一句剖白之言全部堵回口中。
“……”
“并非一时兴起。”荀彧毫无避让地与戏志才对视,眼中迷惘尽消,只余平和与毅然,
“我对阿漻,绝非一时兴起。”
戏志才沉默许久,紧盯着他的眼:“若非一时兴起,又该何解?”
“即使尚未辨明我心中……究竟是何情。”
荀彧坦然抬首,端重而坐,
“可我对阿漻,绝非一时兴起,亦不会抽身离去。”
风声渐停,竹帘平稳地垂挂在两侧,屋中鸦雀无声,呼吸可闻。
戏志才久久未言。他注视着荀彧,心绪沉浮不明,无人可知。
许久,他终于收回视线,将手中的玉盒推到前侧。
“拿回去吧,莫要让阿漻等急了。”
如同作出某个承诺,荀彧郑重地接过玉盒,纳入怀中。
未及起身,主座上方传来一句低语。
“文若,即使你我金兰相交,可若是……我绝不会饶你。”
荀彧动作一顿,没有回首:“自然。”
细碎的金尘铺入屋内,通向来时之路。
荀彧走到门边,离门槛只有一步之遥。
“文若……”
后方又一次传来呼唤。这次的呼唤,比先前的所有话语都要沉抑,重得令人难以负载。
足衣停在室门之内,不再举步。
“抱歉……”
荀彧蓦然一怔,侧首回望。
戏志才坐在天光照不到的角落,垂着首,看不清神情。
他距离暖阳仅有一尺之隔,却像是隔了天堑,无法行进一步。
“以及,多谢。”
第83章 簪发
顾至坐在原地, 等待荀彧……以及即将熬好的萝卜排骨汤。
因为无事可做,他走了一会儿神,与郭嘉没营养没意义地互损了两句, 便取过书案上的卷宗,决定刷点题……做点公务冷静一下。
然而,文书在手,他却一点也看不进去。
方方正正的隶书在视线内团成一个又一个的小球,眼皮也开始打架。
顾至不再难为自己。他放下竹简, 思绪开始发散,晃晃悠悠地飘荡到荀彧那头。
文若与阿兄,究竟在谈论什么?怎的这般久。
郭嘉清理了木案上的酒渍, 将木案靠在门边晾干。
他回过身, 见顾至一会儿发怔, 一会儿蹙眉, 一会儿拾卷,一会儿将展开一半的竹简重新收起,放回原位, 不由好笑。
“真的这么在意,干嘛不跟去偷听。”
“不妥。”顾至蹙眉。
这一次与上次不同。去年年底, 他躲在树上窃听, 是因为戏志才以身犯险, 他不得不事急从权,行非常之事。
而现在,戏志才与荀彧没有任何危险, 而且明确透露出不希望他掺合的意愿。他不能罔顾他们的想法。
“即使是亲友,亦当留有分寸。”
郭嘉收起玩笑之色,认认真真地端详, 仿佛在看一颗新鲜的小白菜。
顾至被他看得极不适应:“奉孝如此严肃,让人毛悚。”
正经的神态持续不到两息就破功,郭嘉被他逗乐,笑了两下,再次捂住右脸:
“嘶,这回是真的齿痛了。顾郎预计如何弥补我?”
“炳烛煮好的汤,可让奉孝饮上一口。”
“才一口吗?”不满意地咕哝着,郭嘉捂着脸,在席边坐下,
“方才我只是在想……比起初见时,顾郎倒是更活跃了些。”
活跃?这是什么古怪的形容词。
原以为郭嘉说的活跃只是肉1体上的活蹦乱跳——毕竟他穿越后表演了一场死而复生、从微活到渐渐康复的生物学悖论,郭嘉要是看出了区别,倒也不算离奇。
可让顾至没想到的是,郭嘉口中的“活跃”,与他猜测的并不是一回事。
“在温县的那一晚,顾郎身入战局,站在火光之中,却更像一个……隔绝在外的旁观者。”
郭嘉回忆着彼时的感触,想起一年前,初见那天,从顾至口中冒出的稀奇古怪的用语,不知为何,竟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顾至亦有些怔然。
旁观者……
听到这一形容,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辩驳。
“而今的顾郎,与我一同居于闹市之间,嬉笑怒骂,再无避世之感。”
若有所指地说着,郭嘉只正经了半场,又开始促狭起来,
“是谁的功劳?我不说。”
顾至:“……”
虽然郭嘉一贯以来就是这个风味,但他这两日对自己的戏弄是不是太多了点?
带着对人生的怀疑,顾至反省自身,觉得是熟稔后的自己太好说话,才让郭嘉一而再再而三地伸爪子撩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