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是最不反常的那一个。除了第一天因为不知名的原因,略有几分寡言, 接下来的日子里,荀彧始终一如既往, 对他时时关切。
只是, 顾至不止一次地发现, 荀彧有时会对着竹简走神,不知在想着什么烦心事。
这种怪异感一直维持到曹军出征。
当众人没了闲暇,时常被曹操召到左右, 忙碌得脚不沾地,郭嘉的齿痛与戏志才的唠叨全都不药而愈,就连炳烛反复放盐的健忘症也彻底好转。
曹军抵达己吾的时候, 时间已悄然走到八月。
陈留郡太守的别驾前来面见曹操,汇报军情。
“……枣将军与张济、张绣交过两回手,那张济叔侄极为狡猾,并不与我军的精兵正面对抗,只时不时地来骚扰、劫掠。上两月正是冬麦成熟的时候,一些乡、里的麦田来不及收割,被贼人半夜收去,不知被糟蹋了多少。”
曹操听完别驾的汇报,上身前倾,支着膝询问:
“可有发现别的异常,或者,张济军中……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别驾不知道曹操想打听的是哪一件事,他揣度了许久,试探着问:
“张济并无子女,唯有一个夫人,颇为貌美……”
曹操当即拉下脸:“你我在谈正事,谈女眷作甚?”
“是臣下言行不妥,还请使君赎罪。”别驾连连道歉,心中却在嘀咕。
若不是为了美色,曹操所关注的“异常之事”,究竟是什么?
哪怕听不见别驾的心声,曹操也能从他的神情中瞧出不解与惶然。
看来陈留郡这边确实什么消息也没收到。
要么,皇帝刘协确实不在张济那儿,要么,张济将这个消息捂得死紧,没让任何人察觉。
曹操从不在小事上为难下属,他简单安抚了两句,让别驾自行离去,找来豪华谋士团。
除了被他留在昌邑,监管、处理诸事的毛玠,剩下的幕僚成员都被他带到前线。
不管是得用的,还是浑水摸鱼的,此刻都在他的帐中。
六个人一进门,就各自找了席位坐下。
起初,曹操兀自想着心事,并未察觉不妥。
等六个人完成入座,曹操不经意地抬头,这才发现六个人诡异地坐成牛角叉的形状,一眼瞧过去,竟格外别扭。
两个“叉头”部位分别是荀攸与程昱,一前一后,坐在最远的角落,与所有人保持距离。
“叉身”部位则是顾至四人,并排横列,紧紧挨在一块席上,和荀攸、程昱那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曹操大惑不解。
“旁边还有席位,你们几人……何不分开一些?”
虽然曹操早就知道,顾至几个因为同样来自颍川的缘故,彼此之间更加熟稔,但……熟稔归熟稔,以前他们可从未挤在同一张席上过。
顾至习惯性地挨着荀彧而坐,却没想到,小小的一条席位,不仅戏志才也坐下了,就连郭嘉也一个劲地往这头挤。
“戏兄,挪挪贵臀,给我让半个位。”
见戏志才纹丝不动,安若泰山,郭嘉只得从另一边入手,硬是在顾至身边刨了个座位。
顾至被硬生生地挤到另一侧,紧紧挨着荀彧的肩。
他不由竖目:“郭奉孝,你就不能坐另一张席?”
“不能。”郭嘉振振有词,“一个人坐太过寂寥,我在边上挤挤便可。”
上首的曹操见状,不由咳了一声:“奉孝若不想一个人坐,可与公达、仲德同席。”
四个人挤在一处像什么样,不知道还以为他曹操也跟袁绍一样,公然支持谋士结群内斗,依照出生地划分圈子。
旁侧,被点名的荀攸与程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却是悄悄地挪得更远了些。
郭嘉颇有自知之明地道:“只怕公达与仲德不想与我同席。”
一向对郭嘉颇为放纵的曹操,这一次却没有任他妄为:“奉孝既有如此担忧,那便坐到孤的身旁——孤愿与你同坐,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郭嘉:“……”
郭嘉一点也不觉得美,反而无比忧伤。
“多谢主公。”
他颇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席位,坐到曹操身侧。
曹操毕竟是主公,往日里玩笑归玩笑,总不能在这个场合里拂了他的颜面。
只苦了他,孤身一人流落在外,两个好友只顾着彼此,竟无一人关心他的臀下是热是凉。
顾至感受到郭嘉投来的几许幽怨,脑后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听闻袁术出兵,征讨徐州,这正是我们击败张济、张绣的大好机会。”
会议进入正题,顾至暂时搁置心中的疑问,剖析着曹操公布的情报。
袁术和陶谦不是盟友吗?虽然彼此之间各有防备,但在半个月之前还好好地结着盟,怎么突然之间,袁术就要进攻徐州了?
难不成,因为吕布的军队势如破竹,陶谦无力招架,袁术见陶谦不给力,干脆倒戈相向,加入了掠夺的行列,一起分徐州的这碗羹?
以袁术的眼光与性格,这事他做得出来,只是顾至仍觉得不对劲,好似某个地方少了一环,让他无法将逻辑线完美地串起。
顾至看向荀彧,却见荀彧同样偏转视线,好似往戏志才的方向掠了一眼。
福至心灵般,他的心弦蓦然一动。
莫非袁术攻打徐州这件事……与阿兄有关?
还未理清混杂的思绪,在短暂的晃神后,顾至对上了荀彧的目光。
近在咫尺的眼瞳是渐变的棕色,宛如彼此连缀、闪着星芒的圆弧,又像醇厚而明亮的酒液,在杯中晃荡。
顾至在那篇棕色的酒液中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小小的倒影,好似一个不慎跌入酒池的迷你小人,在涌动的酒池中浮浮沉沉,因为被呛了太多的酒,已经被醉倒。
他怔怔地盯了许久,在莫名沉醉的前一刻,放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
哪怕只被握住了三个指节最上面的一小段,半个指甲盖的位置,突如其来的触感还是让他一惊。
顾至蓦然睁眸,指尖轻轻一抖。
他将整只手挪开,却又克制着,为方才的反应惊疑难定。
可就在这个时候,指尖的温度骤然褪去。
离去的热度带来瞬息的茫然,而就在下一刻,那道柔软的暖意出现在他的掌心,轻轻挪动,带来战栗的痒意。
呼吸随之紧促了几分,顾至惶惑而迷茫地垂眸,直到掌中来回移动的暖意渐渐放慢速度,重复划动的指尖增添了几分迟疑,顾至才霍然惊觉——
原来荀彧是在他的手中写字,传递讯息,并不是在给他挠痒。
压下一闪而过的古怪念头,顾至沉下心,努力感受指尖传递的讯息。
无……碍?
是说,“即使袁术进攻徐州这件事真的是兄长一手促成的,也并无妨碍”这个意思?
又或者,文若让他不要担心,不管出了什么变故,他都会帮忙处理?
上首,正在向众人讲述徐州之变的曹操并未发现底下某些人的小动作。
而同样坐在上首,却时刻关注着某两个人的郭嘉,一眼就看到了两条紧挨在一处,轻轻晃动的广袖。
郭嘉:“……”
不是,你两位,大庭广众之下……?
带着绷不住的脸颊肌肉,郭嘉缓缓将目光转向另一边的戏志才。
戏志才并未察觉那边的动静……也是,毕竟三人坐在一排,视线所限,戏志才眼睛再亮,也看不到另一边的盲区。
如此说来,岂不是只有他郭奉孝看到了这一幕?
郭嘉当即做出扶额的姿态,仿佛以袖掩目,遮挡着眼前的场景,可他的另一只眼,却悄悄从袖中探出,继续观察。
瞧这晃动的幅度,倒不像是握手。啧……该不是写字传讯之类的行径吧?
郭嘉暗中腹诽,已无心再听曹操口中的军情。
因为视角优势,他只稍稍偏过眼,就看到坐在角落,素来寡言稳重的荀攸,同样露出无法言喻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