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至对加冠礼没有兴趣。
一来他并不是真正的二十岁,即使不算这个世界的履历,他也参加了好几次冠礼,早已过了新奇体验的时候。
二来他不是士人,又正值战乱,完全没必要搞这些形式。
然而,除了顾至本人,身边的其他人都对他的冠礼表现出高昂的兴致,时常聚在一起占吉日,叽叽咕咕地商议流程。
荀彧知顾至不喜繁琐,几度权衡之后,出言宽解:
“只是简单地庆贺一回,即使是寻常人家,亦会略做筹备。”
顾至不好拒绝友人们的好意,既然只是他们几人之间的简单筹备,自然与寻常的冠礼不同。
冠礼需要占卜吉日,在那之前,顾至已收到了各色各样的生辰礼——
他原以为这是提前庆祝加冠的贺仪,还是郭嘉说漏了嘴,说“文若送了生辰礼,我们也得送,不然岂不显得小气”,硬拖着戏志才、荀攸、徐质、曹昂这些与他相近的人,每人给他包了个礼盒。
顾至光是拆礼盒就拆了一刻钟,等到他把礼物盘点完毕,天色已变得黑灰,即将进入宵禁。
他没有回曹操给他安排的住所,只留在别部的署衙,翻阅卷宗。
往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心态已然褪去,他查阅着自己所能接触到的所有军情,将得到的讯息全部归入大脑,再通过竹简,将自己这几日整理的情报,用精简的文字记在竹简上。
毛笔专注地在木牍上留下墨痕,昏暗的灯光在青铜灯的掌心跳动,让时间也变得无知无觉。
更深露重,摇曳的烛光仿佛摇篮一般带来困意。顾至不由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忽然听到身旁传来一声叹息。
一件犹带着体温的外袍落在他的肩上。顾至动作一顿,缓缓地放下手。
能让他毫不设防,在专注状态下对对方的到来一无所觉的,唯有一人。
“文若?”
指节分明的手为他收拢外袍,掩去深夜的寒意。
“怎么来了此处?”
顾至没有抬头,只是盯着荀彧胸前的衣领:“想到有一些事未做,便过来了。”
夜一般的沉默笼罩四周。
荀彧坐在他的身侧,忽然伸手,将他的脸捧起。
顾至看到荀彧眼中的忧愁与挂念,素来明亮的眼眸,在昏昧的灯光下被染上了同样的黯淡。
“可否告诉我,阿漻这几日为了什么而不安?”
心中正想着解释之语,冷不丁听到这句话,顾至眼中的光晕骤然一震。
是他忘了,文若“贯微动密”,能敏锐探查到许多细小的事物。
他以为他掩藏得极好,其实,他这段时间的紧迫一直被文若看在眼中。
文若……能看出他的情绪。
那么……那天呢?
看了一夜庞杂资料的大脑开始隐隐作痛,他还未想个明白,荀彧已倾身靠近,在他前额落下一吻。
这个吻没有情难自制的欲念,只有宽慰般的温柔。
“要怎么做,能让你消除不安?”
柔软的唇瓣顺着眉骨,一路向下,沿着鼻翼,最终落在唇上。
当唇上传来温润的触感,顾至手中的毛笔落在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他揽住荀彧的后颈,闭着眼,无声地将那片温润含住。
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愿意想。不想去想所谓的重启,不想去想所谓的最后一次,更不想分辨他那一日主动靠近荀彧的行为是否正确,是否卑劣。
他只是遵循本心,回应着这片温柔。
“我只是有许多事想不通。如果一件事不管怎么做都是失败,最后一次的努力是否有意义?”
呢喃之语顺着唇缝溢出。
荀彧稍稍退开一些,与他前额相抵,聆听着他的每一个音节。
“浩然洪流之下,人人都是草芥……”
即使是曹操这样的“赢家”,也躲不过丧子之痛,留下的泱泱大魏,不过46年就被篡权。
一个人再强大,再努力,再智计卓绝、武艺无双,又岂能抵挡整个外界,抵挡所有的天灾人祸?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焦躁。
他分明已经接受了这个灰白相间的世界,能对所有结局都坦然视之——却唯独不能接受自己改变不了荀彧未来的那个可能。
难以排解的喧嚣在心中发酵,他停下口中的呢喃。
已经撤离的唇瓣,再次贴上他的唇。
第101章 深吻(有刀,慎)
(本章有刀)
这一回, 在唇边磨碾的力道逐渐加深,从生疏到熟稔,似乎要通过彼此紧密相连的触碰, 源源不断地向他传输温暖与勇气。
炙热的手扣住他的腰,渐渐收紧,紧密相贴的胸膛几乎要融入彼此的血脉中,在起伏间感受着隐隐的轻颤。
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温柔地解开发髻。修长的指节揉散乌黑的发, 穿过鬓角的发丝,轻柔地抚触着,一寸一寸地驱散梦魇。
直到他被吻得几乎喘不过气, 直到案上的油灯发出轻微的细响, 唇上的温度才再次撤离。
急促的呼吸落在他的面颊上, 让本就因为窒闷而发热的肌理愈加滚烫。
“纵然人命如芥, 亦有生存之道。”
退开的那片温热,若有若无地贴着他的唇角,抑制着翻滚的情愫。
顾至看不清荀彧的神色, 只听到带着几分哑意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飞鸟游鱼,爬虫走兽——世间万物, 各适其适、各从其志、各行其路。
“蜉蝣朝生暮死, 元龟百岁上寿, 世间之事,本就没有绝对的公道。”
温热的触感再次贴上唇瓣,已经密不可分的怀抱再次收紧, 像在小心地确认他的存在。
“可即便是只能存活一日,只能存活一刻,亦当好好活着。”
喑哑又清晰的声音从齿间传来, 一点一点地敲在他的心上。
“南有鹣鹣,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飞[1]。”
鹣鹣之鸟,唯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只有两者相合,才能一起飞翔。
“阿漻找不到的答案,我与你一同去寻。阿漻无法完成的事,我与你一同去做。”
“不要怕。”
顾至浑身发软地倚在荀彧的怀中,乱糟糟的大脑无法运转,只反复地浮现一个念头。
鹣鹣,那不是……比翼鸟吗?
文若竟然……竟然……
从来没有听过这类情话的顾至已然忘却了所有事,满脑子都是有关比翼鸟的各种缠绵诗句。
他面上的热度可以在几秒内把荷包蛋蒸熟,所有气血一涌而上,直往脑门上蹿。
大约是因为气血都集中在面颊之上,导致他的手脚使不出力道,只能任由面前的人为所欲为,一遍遍地亲吻,一遍遍地磨碾,仿佛永无止境。
直到脖颈上的丝绦被解下,那道温热疼惜地吻在颈部的伤痕上,他才霍然惊醒。
一道比唇间相吻更加战栗的酥麻感席卷全身,如同被电流穿过,让他浑身一颤。
“文若——”
他不知所措地僵硬着,可那道温热并没有离开。
似乎害怕稍稍用力会弄疼那道旧伤,那片温热只轻轻地贴着伤痕,不敢加重一分。
而这过于轻柔的触感,反而让颤栗感愈加强烈,似乎连眼前都泛起了星星点点的白光。
若非腰间的那只手仍紧紧地将他扣在怀中,他此刻已然无力地倒下。
“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再伤害自己。”
那道让人无法承受的轻吻终于结束,荀彧将下颌埋在他的颈侧,互相平复着疾驰的心跳。
顾至的头被按在荀彧的肩窝上,颈间的触感让他隐隐发痒,无力动弹。
他艰难地挪了挪身,肩背却被眼前那人圈得更紧,没有丝毫松懈。
他只得轻咳一声:“文若,我困了。”
身后的手终于放开了他,他也在分开的那个瞬间,看清了荀彧的神色。
从未见过的苍白与惶遽。
顾至蓦然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