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燕蹲在一棵桃树的后头, 鹖冠上飘着两瓣桃花,蹲在树后,不知在做什么鬼祟的事。
两个偷听的人当场撞破彼此的偷听之举,各自陷入沉默。
屋内,你来我往的谈话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
顾至无声地吁了口气。
也不怪他和张燕听墙角。
汉朝的房屋, 隔音效果不佳。如果现在路过这儿的是别人,倒未必能听见里头的动静。只是他与张燕的耳力远超于常人,屋内那些本就没有克制音量的争执, 就这么主动钻入他们的耳中。
两人一起听着墙内的纷争, 相顾无言。
张燕扯了扯唇, 无声地张口:
“顾将军好兴致。”
顾至亦是无声回应:
“张将军不遑多让。”
彼此四目而对, 各自留了一部分注意在一墙之隔的堂屋之内。
比起抑扬顿挫,不断质问的曹嵩,屋内的曹操格外平静。他既没有怒声反驳曹嵩, 也没有想方设法地为自己解释。
不知是放弃了辩解,还是因为觉得解释这一行为毫无意义。
或许早在曹操年轻的时候, 这对父子就因为立场的不同, 产生了不可化解的隔阂与偏见。
他无法获得儿子曹昂的理解, 也同样不被父亲曹嵩理解。
炽烈的阳光照入眼中,不知为何,在顾至的心中激起一丝烦躁。
顾至不合时宜地想起曹操几个时辰前说过的话。
[孤曾以为, 明远与孤,最为相似。]
曹操口中的相似,难道是指……
无法被人理解的孑然, 对世情百态不满,却始终找不到出路的求索?
想起过去的种种,顾至仅失神了片刻,就打消了心中的动摇。
不管过去还是现在,他和曹操都不可能是同一类人。
何况,“不被所有人理解”“孤身一人”的人,绝对不包括他。
文若,奉孝,阿兄……还有彼此之间以诚相待的其他人。
即使拥有不同的脾性,各自有着不同的经历,无法完全共鸣,他们仍然对身边的人披心相付。
至于世情百态……
正如文若说的那样。世人贪婪竞进,无论是哪个时代,都有放任自己的私欲,肆意践踏功令,将公正怜恤踩在脚底的人。
再完善的法度,再公正的督察,也无法将这一类人完全杜绝。
作为不愿随波逐流的“异类”,他们能做到的,就是恪守本心。或持着一盏灯烛,为后人照亮丁点前路,或栽植树种,为后世庇荫。
不让那些以身殉道,将自己的热血用作灯油与养料的亡者白白抛却热血。
而他,顾至,从来都不是一个至公无私的人。
他曾坚守本心,接过前人留下的烛火,也曾因为对世态的厌烦,任由世界堕入全然的黑暗之中。
他没有宏伟的抱负,没有坚定不移的意志。
他只是希望自己在意的人能好好地活着,如果留有余力,那就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
那些闪闪发亮的灵魂,值得拥抱更好的世界。
游离的思绪被一道黑影中断。顾至抬眼,看着遮挡在眼前的那道魁伟的身影。
张燕抱着肘,站在他的面前,垂目提醒:
“再不走,就要与屋内离开的人打照面了。”
屋内的争执声渐低,似乎有谁撞翻了屏风,正拄着杖往门外走。
顾至当即转身,当自己只是路过,快步离开廊道。
张燕紧随其后。待到两人绕过月门,来到另一处空旷的院落,才稍稍放缓脚步。
“方才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张燕随口询问,见顾至没有回答的意愿,他也不在意,随手掸落冠上的桃花:
“一起到志才家喝一杯?”
“以你的身份,贸然去阿兄家,可会给他带去麻烦?”
顾至问得极为直白,没有半点含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失礼。
但这毫无客套的话语,反而让张燕放松了背脊,言辞间少了几分试探。
“我‘初来乍到’,想要给自己找一些‘门路’。今天拜访戏志才,明天拜访董公仁,后天拜访贾文和,有何不可?”
顾至难得地失了语。
却听张燕再次叹了一声,“我倒是想拜访司马家,杨家,荀家等世家大族,怎奈出自黑山,不好冒昧攀交,只好从曹公身边的心腹下手了。”
同时拜访这几人,曹操只会当他急功近利,浮躁短视,即使多疑猜忌,也不会猜想到他真正的用意。
顾至没有多问张燕去戏志才家的缘由。他与张燕一同离开司空府,看着他到市肆买了些物件当拜访礼,大摇大摆地到戏志才的住宅前敲门。
过于响亮的敲门声在僻静窄小的屋宇前显得格外突兀,不多时,一人拉开门闩,厚重的木门被打开些许。
透过逐渐扩大的门缝,戏志才看到门外的张燕,对上那张几天没修理虬须的脸。
“……”
开到一半的木门立即阖上,被张燕眼疾手快地按住,没让木门彻底关闭。
“志才贤弟,把劲收一收,要是我不小心被门板夹断腿,那我只能躺在你的门口,躺个三天三夜了。”
两人未僵持多久,戏志才已主动撤开关门的力道。
倒不是因为他被张燕话语中的“威胁”震慑,真的怕张燕躺在自己门口赖着不走,而是因为他透过一寸宽的门缝,见到了熟悉的人影。
张燕借着这个机会挤到院子里,戏志才看向屋外,松了压在门扉上的手。
站在稍远处的顾至走到门边。
“阿兄,可要我把这人丢出去?”
戏志才缓缓摇头:“不必了,阿漻也进来吧。”
顾至踏入院中,木门被重新关上。
几人进屋,张燕顺手关上房门,把手上提着的囊袋随手往地上一放,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往前一丢。
戏志才接住木盒,没有查看手中之物,只是盯着张燕:
“这是?”
“三言两语说不清,你打开看一看就知道了。”
戏志才定定地看了张燕几眼,掀开木盒的青铜卡扣与封盖。
盒中放着七八块不规则的块状物,每一块都只有蚕豆大小,材质看上去像是玉石。
仔细一看,除了这些块状玉石,匣中还有一些细碎的玉珠。不管是玉珠,还是不规则的玉石碎块,边缘都格外尖锐,不像是刻意打磨成这副模样,更像是一块小巧的玉器四分五裂,被人收集,放在盒中。
顾至留意到,原本只是兴致索然地打量着的戏志才,忽然捏紧了木匣,神色稍变。
“这是——”
顾至不由再次看向匣内。
在一众不规则的玉石中,其中一块相对圆润的玉石上雕着四脚长尾的兽形,头部嵌着黄金,向后延伸成兽角的形状。
靠右的另外两块相对平坦的玉面上,刻着蜿蜒的纹路,和他曾经在荀家书房见过的虫书极为相似。
其中两个字比较好辨认,应该是是“天”“命”二字。
认出这两个字,顾至的表情也多了几分怪异。
玉石,龙状神兽,金镶玉,秦书八体之一的虫书,“天命”……
眼前这些块状物,该不会是写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那东西的碎骸残躯吧?
他小小声地询问身旁的兄长:
“传国玉玺?”
戏志才缓缓颔首,算是为顾至解惑。
而后,他立即将木匣阖上,扣上锁。
“没想到,你竟真的找到了。”
话语微顿,戏志才没有询问“传国玉玺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只同样压低了音量,沉声道,
“你将这么麻烦的东西带给我,是何用意?”
张燕抛出木盒,就仿佛成功甩开了扎手的东西,没事人一样地找了个席位坐下。
他捞过木架上的陶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那当然是——让你参谋参谋,看看要怎么解决这个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