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度在短短半年内平定辽东, 达成了惊人的成果,攘外安内,还在青州的边角啃了一口。
即使他领地偏远, 对青、幽以外的州郡暂时没有太大的威胁,但这不可阻挡的威势, 还是引来了无数人的瞩目。
——曹操正是其中之一, 他今日开会的原因, 多半是为了这个。
程昱面上刚正,心头敞亮。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大家都知道“袁绍想拥立刘虞”这事只是曹操拉的幌子——像这种绝不可能答应的谬论, 曹操只需要直接回绝就是,何须拉着这么多心腹讨论?
很显然,曹操真正的目的, 是东郡那些给他使绊子的豪族。
公孙度的成功如同一张喷香的麻饼,诱惑着曹操,也为他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不听话,那就杀,杀到所有人听话为止。
这是最省时省力,且能在短时间看到成果的方案。
曹操对这个方案颇为心动,却又担心“直话直说”会引来众人的反感,这才拿了公孙度的事做铺垫,想要试探他们几人的反应。
甚至,还希望他们当中有人能站出来,做这个善解人意的引路者,替他说出这个容易被诟病、引人唾骂的主意。
程昱扫了眼在座的几人,暗中摇头。
难怪,难怪,这次会议,竟没叫上陈宫。
他又将目光落在气定神闲的顾至身上,像是重新认识了对方一般,竟有些百感交集。
只因为顾至在,曹操委婉试探的打算彻底落了空。
曹操之所以说得模棱两可,没有直言,就是为了观望众人的态度。若遭到强烈的反对,他还能一笑而过,以“我只是向众人求策,并未有效仿之意”搪塞。
然而曹操忘了,即便陈宫不在,这还有个不按常理行事的人坐着。
顾至两句话就将曹操的真实目的抖了出来,一点余地都没给他留。
荀彧察觉到曹操的隐怒,当即开口:“东郡豪强盘根错节,不宜妄动。公孙度不知世家深浅,却因辽东殊异,误打误撞,此乃机缘巧合、天时地利,不可效仿。”
坐在中间的郭嘉扯顾至的衣服扯得手酸,此刻顾不上其他,搭腔道:
“若能杀鸡儆猴,未尝不可。只是主公想要儆戒的猴,恐怕并不在东郡之内。兖州共计八郡,东郡不过是其中之一。那猴要是在竹笼之内,这鸡杀了便杀了,猴子自当匍匐。可若是主公想要儆戒的猴子都在竹笼之外——”
郭嘉略作停顿,放缓了语速,
“就算杀了鸡,猴群也只会一哄而散、闻风而逃,不仅无法震服,也再难抓捕。”
郭嘉的这段话说得浅显,却简洁易懂。
他与曹操都是不惧世俗、不拘小节之人,他知道用怎样的话,用怎样的用词,既能达到目的,又能抚平曹操的心结。
果然,在荀彧与郭嘉一前一后的帮衬下,曹操心中那一分不豫缓缓消散,神情恢复清平。
“公孙度此举悖天逆道,不值效仿。”
如此一来,便算盖棺定论。
顾至早知道曹操会动怒,可他就是故意挑破此事,不让曹操有任何侥幸的可能。
底线只会一次次变得更低,一旦曹操起了“以杀止乱”的头,哪怕他今日只杀了一人,将来也注定会一步步地沦陷,走向屠城的道路。
所以,哪怕明知道曹操会因此动气,顾至也还是毫无避忌地表达了反对,甚至直白地用“不得善终”这四个字戳他的心窝子,往痛脚上踩。
眼见曹操将话题轻轻揭过,真正地转向了招抚的策略,顾至拂去旁边一直在逮他衣角、暗示他退让的那只手,重新坐好。
来自好友的连环“弹窗”太过显眼,他再不“退”,曹操都能看见郭嘉那疑似帕金森发作的手了。
既然目的已经达成,他也不是不能违心一次,拿几句好话哄哄老板。
“昔日,我在颍川各地,都听到夸奖主公令行禁止、不畏强权。”
顾至尽量让自己的神色展现出十足的真诚,
“主公秉公任直,一以贯之。豪强中若有明事理者,自当向若而叹,自觉拜倒在辕门之下。”
除了基本客套,从来没有说过几句好话的人突然嘴巴抹了蜜;往日里总是搞事,飘忽不定的人突然主动喊了主公。
曹操明知道这是对方的权宜之计,却还是禁不住生出几分愉悦,连最后一丝恼意也彻底消散。
“顾郎年少,却有胆有识,常人远不及也。”
曹操依照惯例进行了商业互吹,彻底揭过此事。
见顾至终于“开了窍”,郭嘉暗暗舒了口气,停下了那仿佛被电击了数回的手。
荀彧已猜到顾至此次忽然冒进的原因。
因为笃定顾至并非不懂进退、不知分寸之人,荀彧除了最初的帮衬之语,再没有其他举措。
可即便对顾至抱着十足的信任,他心中仍吊着少许担忧,直到此时,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
等到会议结束,顾至等人离开前院,来到僻静无人之处,忍耐了许久的郭嘉突然发难。
他伸手想要捏住顾至的脸,被早有防备的顾至侧身躲开。
“顾小郎,可真长能耐了。”
郭嘉不知道顾至为什么突然出头,从未探测过未来的人,很难猜到曹操会在多年后做出怎样的选择。
“即便主公为公孙度的战果心动,他也不会真的昏了头,把东郡的士族屠戮一空。”
虽然有些遗憾没有掐到脸,但郭嘉没有忘记正事,肃了神色。
如今的政治本领大多掌握在世家手里,若是把世家都杀了个精光,或结成死仇,在曹操本就缺少人手的当下,东郡的政治系统只会迅速陷入瘫痪。
顾至其实猜到了这一点,但他的那段话,用意并非郭嘉所想的那般。
关于“未来”的窥测,终究不好与人言明。
曹操大概率会像史书与小说里写的那样,用武力遏制豪族,如果豪族有不逊、反抗的倾向,那就杀掉其中最有名望,且最为不逊的那个,敲山震虎。
兖州名士边让,就是曹操在成为兖州牧后,拿来磨刀的第一人。
边让的死成了兖州士族背叛的导火索。以陈宫、张邈为首的兖州士族伺机背叛曹操,迎吕布入主兖州。若无荀彧、程昱等人坚守,曹操怕是会一蹶不振,难有立锥之地。
“公孙度之所以敢大量屠戮士族,一则他本人与世家并无交情,与董卓一样,颇有些不知而无畏的意思。”
郭嘉听不见顾至的心声,仍在尽心尽力地为他梳理脉络,
“二则——辽东偏远,是无数士人的避难之所。公孙度只杀了当地的豪强,并没有对流亡避难的士人下手。”
甚至,公孙度清掉了当地的豪族,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帮流亡士人腾出了位子,给他们提供了大量的就业岗位。
顾至在心中暗暗补充道。
“主公欲取的兖州,则与辽东相反。兖州,四战之地也,近年战乱频繁,本就有不少士人举家避难。”
郭嘉看向顾至,又往荀彧的所在扫了一眼,
“颍川亦是如此。你我二人虽非士族,却也离开颍川,暂避战火,文若家的士族举族而迁……”
荀彧忽然道:“奉孝,今日见你食用蜜饵,吃得格外香甜。我那亦存了一些,不如一并送到你的房中?”
郭嘉:“……”
感受着滚圆的肚子,与几乎顶着喉痛的异感,郭嘉瞬间噤声。
他不知道哪句话引来了荀彧的“警告”,却也不想跟自己的五脏庙过不去。
“文若且留着吧。”郭嘉悄悄挪开两步,一股脑地往回走,
“你们先行,不必等我。闲着无聊,我去找主公讨杯酒喝。”
郭嘉,往日里多走两步就会抱怨累的脆皮谋士,此刻身形比灌木丛中丛林之王的还要敏捷,呲溜一下从两人眼前流走。
此时,荒僻之地便只剩下顾至与荀彧。
盛着草药的木匣尚且挂在马背上,顾至找来曹家的仆从,取回那一匣草药,寻思着该怎么与荀彧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