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
“可惜了。”有人犹豫的说。
西装男人咧了咧嘴,渗出了一丝亡命之徒的腥气。
他没再说话,脱下了外套,给靠墙垂着头的小莫披了上去。
“……”
小莫偏了一下头,往里蜷了一下。
那件外套就顺着他的身体滑落在地上,发出了很细小的声音。
他身上还穿着被绑架的时候穿着的那身衣服,松松垮垮、破破烂烂的,遮不住一双并在一起的青紫的修长的腿。
西装男人就这么低头看着他,捡起外套,拍了拍,重新盖在了他的身上。
“好歹暖和一些。”他用手指强硬的梳理小莫乱糟糟的头发,声音压在他的耳边,“别恨我。这是你的命。”
“你的顺遂人生,注定在18岁终止。”
小莫被架着抬起脖子,仰起脸,发丝紊乱,不太清醒的样子。
他半睁着已经侵染上几缕烟灰色的瞳孔,透过那些人之间的缝隙,望着奇形怪状的天花板。
……
不知为什么,小莫忽然想起了小时候,那时,他被家里送到了南方,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
没有玩伴,形单影只,只有一个人玩耍。
孤单独处的时光里,他捏造了一个想象的好朋友,他和祂一起穿梭在山野和云层下,在浅浅的河里漂流,弹五颜六色的弹珠,玩着童话一般不可思议的游戏,玩累了,就躺在半山腰的坡上休息。
在梦里,天上的云化作了孩子落到他的怀里,纯白的,柔软的,抱着他咯咯的笑。
但偶尔,怀里的云会变成灰色。
像晕染在颜料盘里的烟,墨染的灰色。
孩子时期的莫时鱼一直记得这个颜色。
灰色是不详的颜色。
变成灰色的云不再只是云,而是打在身上的湍急雨水。
是驱赶他回家的惊雷。
小莫没有再回到那个狭小如蚁穴的房间。
莫时鱼不愿再看下去,但记忆依然残忍而清晰的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共享的是这个世界的他的视野,连移开视线都做不到。
鲜血顺着手术台往下流,鲜红柔软的物件被妥善的收了起来。
小莫的头往一边歪着,透过了模糊的窗,他逐渐涣散的瞳孔里,映着遥远的天际线,还有那仿佛要压倒了整座城市的,深灰色的云层。
真漂亮。
身下鲜红的血映在他的瞳孔里,像开在雪地里的花。
这也是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的。
再一次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熟悉的黑暗里。
那颗巨大的眼珠似乎萎缩了一些,死气沉沉的半阖着,错综的血管从眼白里凸了出来。
“这就是最初的真相。”童声说。
“后来我干涉了现实,将你们的目的地改成了霓虹。之后的一切你已经明白。只有在这个世界,我有让一切重来的能力。”
一次次拨动时间,一次次增加砝码,直到找到他活下去的可能。
“……”莫时鱼眼睫剧烈颤动着,几乎是一错不错的死死望着祂。
“成熟体的你死后足以异化为侵略现实的巢,外面的空间——不是我能赋予你的力量。”那童声变得低低的,混杂着悲伤,“你就是『巢母』。”
巢母。
……母亲。
“所以他们执着于问我的年龄,”莫时鱼抬起手臂遮住了眼睛,哑声说。
“因为在我的世界,18岁……”
是觉醒的年龄。
他没有活过觉醒后的一个月。
“……”莫时鱼低头用力抹了把脸,低哑道,“……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这些呢?”
那眼珠凝视着他。
有一瞬间,莫时鱼恍惚间想起了幼时梦里的孩子,实在是太过遥远,仅仅如记忆里模糊的剪影。
“时鱼。”
祂低低的说道。
“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在注视着你。”
祂说,“你刚来的时候,我很担心,我怕你无法适应异国他乡的生活,但并不是这样。”
“我看着你找到了打工的地方,自己申请了语言学校,学习日语,选定了目标报考的大学,一点点的装点生活。”
“后来,人生骤变,但哪怕直迎人世间最卑劣的丑恶,最恶毒下流的语言,你的视角也没有变得狭隘。”
“你不怨恨这个世界,看到幸福的人不感到失衡,你依然富有共情的能力,愿意伸手救那些活在阳光下的人,也一直尝试在苦辣辣的人生里活出自由。”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童声轻缓的说到这里,声音慢慢的带上了无法忽视的悲伤。
“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在最初的世界里,不再反抗了呢?”
“……”莫时鱼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凝视着这颗眼珠,良久没有说话。
那童声说,“明明,你应该是有残存的力气的。”
那个手臂上布满了针孔的小莫,最后躺在异国灰暗的地下室里,无声无息的死去了。
明明他离家比莫时鱼近的多得多,明明他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外面焦急的寻找他,也许再试一试,再努力一次,就有可能逃出去。
可他没有再反抗过。
布满血丝的眼珠子低垂着,渗出了几汩苦涩透明的液体。
“在极端环境下生活的人,需要一点希望才能活下去。”
“哈哈……”莫时鱼突地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大笑话,他笑得弯了腰,笑得几乎呛出来泪了。
他说,“原来如此。”
来到这个世界后,受了再多的苦,莫时鱼感到的最多的不是绝望,而是不甘和愤恨。
为什么是他?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心底,没有得到答案,他不愿阖上眼,死在一无所知的黑暗里,是这份执念一寸寸淬炼他走到了今天。
但对那个小莫来说,坚持没有意义。他已经知道了答案,现实以最残酷的方式告诉了他。
顺遂人生从18岁截止。
无论有过什么梦想,付出什么努力,此后他的人生将被固定在钟摆里,在痛苦中摇摆,他爱的人会被他连累到不得安生。
也许在更平静的环境下,他会有更多的理智思考未来和去处,可是,小莫当时身处的环境是暴力极端的,而他才18岁。
这就是区别。
「书」在莫时鱼的眼前悬了一颗苹果。哪怕被打的多疼,多狠,看着这颗苹果,他还是会踉踉跄跄的往前走。
即便这是一个塑料做的假苹果,但至少它撑着莫时鱼,走过了最难熬的时光。
如今20岁的他,已经有足够理智面对残酷的真相,和主导自己的命运。
……
“时鱼,我并不是有意骗你的。”童声的声音带着抖动的电流声,揭露真相对「书」似乎也是一件痛苦的事。
“你来到我的世界后,我唯一做的干涉就是加快你的进化,帮你脱离吸引恶欲、却没有反抗能力的幼生期。”「书」这样说道。
“包括我做的「受害人」人物卡,也包括虫子,它们制作的茧是加快巢母进化的巢穴。”
在原来的世界,18岁的莫时鱼能力一开始并不算强,虽然确实吸引了一部分人,但大部分人只是表现出一定好感,表现为日常的搭讪或是暗处的注视。
哪怕后来被发现了天赋,那些黑帮的人依然有理智权衡利弊,选择杀了他以保证利益最大化,而不是完全被他迷住,痴迷于他本身。
可在这个世界里,在书的影响下,他的头发很快全部褪为烟灰色。
最冷血的杀人犯也不舍得干脆的杀了他。扭曲的怜惜和施虐欲是恶欲者对巢母的爱。
眼珠子已经萎缩的愈发厉害,那童声依然竭力安慰道,“时鱼,别担心,你很快就要进化了,进化了就有办法保护自己了!”
莫时鱼有些木木的,他感觉不到高兴,也感觉不到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