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禾雪浅浅抿住了唇角。
殿门外恰时有小妖怪战战兢兢地送朝食来,跪伏在地,而双手高高地捧起碗具,“担生大人,我、我什么也没听见!”
此话一出,小妖怪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恨真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风云突变一般,他转向殿外,语气森森发寒,“端进来,然后滚回去。”
小妖怪如履薄冰,将食物端到桌上,忙不迭地滚了出去。
恨真看向辛禾雪,重新扬起笑容,他像是恶意惯了,做出温和神情的时候格外生疏,导致唇边笑意都略微显得僵硬。
“饿了吧?”
“我让他们做了粥。”
妖本是不用进食的,这是通常的说法,实际上是由于人类寻常的五谷食物对于妖怪而言没有什么益处,乏善可陈。
然而用丹草灵药熬制出来的食物却不一样,由于丹草沐日浴月,已经吸收了足够的天精地气,在熬制成食物之后,可以直接供给妖怪补充灵气。
辛禾雪问:“你叫担生?”
“恨真。”他像上一次面对青年询问的时候一样地回答,“我叫恨真。”
辛禾雪瞥过殿外离去的小妖怪背影,“那他为什么叫你担生大人?”
恨真没有透露太多,只简洁地解释:“我只是暂时住在这具躯壳。”
辛禾雪垂落眼睫。
炙黄芪,党参,粳米……
辛禾雪眼见着传到自己唇边的勺子,已经从绵密的粥香闻出了大致的食材。
辛禾雪:“我可以自己来。”
他去接恨真手中的勺子,对方却全无反应,态度坚决。
辛禾雪:“……”
他只能就着恨真喂的吃。
还有少许白糖。
是甜口的粥。
辛禾雪的唇瓣蒙了一层粥油,或许是昨夜恨真含吻得太过,原先淡粉的唇如今展现出石榴果实一般的剔透红色。
恨真手指捏紧了瓷勺,一勺接一勺,缓慢地碗中见了底,“好了。”
辛禾雪用帕子擦了擦唇角。
土寨安静得不同寻常,卷帘外的鸟鸣皆消散了。
恨真锋锐眉眼一压,觉察到昨日布下的禁制结界正在迅速弥散破裂。
太初寺的僧人来了。
恨真能够觉察到那股法力,不是来自于渡之,而是——
国僧了意。
恨真当即起身,他放心不下辛禾雪,只不过眼前有更加威胁两人的棘手境况,“寨子有人侵入。你且在这里等我,我会尽快回来。若是我不能够及时地回,待水淹土寨的时候,你就赶紧先离开,我会找到你。”
若是放在以往,恨真还期待着能够和此人碰上。
正邪两道,水火不相容,在快意的厮杀中,血肉翻飞模糊,恨真光是想到画面,他心中的好战和疯狂就已经完全被挑起来。
但是如今,他有了比生死更在意的人。
正因为这个人,他才不能这么快地去死。
辛禾雪站起来,说道:“等一等。”
恨真佯装从容地挑起眉峰,“怎么了?舍不得我?”
辛禾雪顿了顿,迎上恨真的视线。
“……相公。”
恨真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什么?”
青年长发未束,青丝披散,冰凉而柔软地一起轻轻拥住了恨真。
恨真清晰地闻到了来自青年身上,如雪如霜般的冷香,当中有着极细微的微涩气息,却酝酿着异常诱人的甜蜜。
辛禾雪松开他,眼睫垂覆看不清情绪,“平安回来。”
恨真的喉咙哽了哽,“……嗯。”
辛禾雪看着那道长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掌中一松,辛禾雪侧目看向自己抬起的手,从中指垂下来的钥匙悬悬,在日影缝隙中泛着金属光泽,发出锒铛轻响。
水牢的钥匙。
真遗憾,今天不是他的失忆日。
第71章 失忆(26)
水牢的光线晦暗不明。
或许是基于辛禾雪此前对周山恒的态度,恨真倒也不敢对周山恒太狠,怕最后把人饿死了耗死了,辛禾雪还会耗空灵力来救这个穷书生。
周山恒的状态看起来不算太糟糕。
墙壁上的火把,焰光摇曳。
周山恒眼前只能看到模糊的光影,他的双目此前因为恨真损毁,辛禾雪为他渡了灵气,只是如今双目还尚未完全恢复。
他努力在晦暗当中视物,双目久未合上,干涩得发酸发痛。
即便如此,周山恒仍旧不曾合眼,他怕辛禾雪再来找他,他会错过。
他几乎还维持着昨日青年离去时的姿势,脊背靠在水牢的石壁上,双目低垂着。
好像启程前周身的精神气也已经遭磋磨了大半。
周山恒攥紧了手中的红线,那红线被他掌心里的血液浸湿了又干,干了又重新浸湿,已经渍透了鲜血,殷红得发黑。
焰光像是被风带动起来,晃了一晃。
周山恒双目未曾合眼,虽然不能清晰视物,但对光影分外敏感,瞬间觉察到了异动。
他扶住栏杆,木质上的毛刺扎进他手心,周山恒浑然没有觉察,一心望向水牢进来的道路。
嗓音沙哑,期盼道:“禾雪?”
昨日辛禾雪为他疗了伤,只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临走前叫他保重,没有说太多。
周山恒想到那个穷凶恶极的蛇妖,谁也不知道那蛇妖发起疯来会不会对辛禾雪做什么,担忧青年的安危,周山恒牵肠挂肚,此处的环境又恶劣,他无法安眠。
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浮现昨日水牢里,蛇妖胁迫青年的画面。
若非是为了他,禾雪也不会任那蛇妖威胁。
他胸腔中仿佛被丢入了一把无名火,把五脏六腑都焚烧殆尽了。
周山恒只是一个凡人,自小在许寿村长大,能够引起他担忧的无非是家中父母的身体,每年田地的收成,以及科举的经纶大道。
妖鬼之间的事情,离他太过遥远了。
他曾经想过,在考取功名成功立业之后,他或许就会像世间绝大多数男儿一样成家。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抵是天下贫寒书生的理想。
而人间的几大喜事,重中之重的,无非又不过是在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在此之前,周山恒依据所见所闻,能够设想到的世俗意义上的康庄坦途,无非是金榜题名后,为官清风两袖,娶一个温柔的妻子,在数十年后告老还乡,落叶归根。
只是在赶考之前,就出现了偏差。
周山恒二十五载的人生,头一次产生心头悸动不已的感觉,而对象是一个青年男性。
温柔的、美丽的、善良的青年,谈吐不凡,秀外慧中。
这样的人物,石人见了会动心,铁人见了也相爱。
除了性别不一致,辛禾雪的出现,填补了周山恒对于未来妻子的空白想象。
前朝男风盛行,因此男子相恋在大澄也绝不稀奇,但说到同男子成家,仍旧是惊世骇俗的程度。
周山恒第一次想到,如果能和辛禾雪往后共同生活,那大约会是今生最幸运的事情。
因此,在惠福寺两人相通心意,共挂红线绳的时候,周山恒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他们会一直在一起,他会一直对辛禾雪好。
周山恒如此笃定着。
然而好景不久,仿佛转瞬的一眨眼,周山恒就再没有见到过辛禾雪。
他奔去城中的客栈一家家找寻,找过了各个街巷的邸舍,像是无头苍蝇一般找寻,最终还是杳无音讯,辛禾雪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从未踏足过江州,从未出现过在他的生活中。
周山恒那时候才意识到,除却青年主动告知的名姓,他竟然对其他有关于对方信息一无所知。
他不乏期盼地猜想,辛禾雪或许是收到家书,家中有急事,因为脚程赶,不能够同他道别一声,实际上已经返程归京了。
京城辛氏……
这就像是钓在周山恒面前的萝卜,他抓着这个关键,九月放了桂榜之后就收拾行囊提前上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