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个只觉得头昏脑胀, 腿脚根本使不上劲。
他耳边像有两只蜜蜂在嗡嗡。他迷迷糊糊望着周遭道:“这是到、到哪了?”
矮个说:“鬼知道到哪了。咱们得赶紧走。这天搞不好又要下, 万一再淋上可就麻烦了。”
高个有气无力道:“我走不动了, 前头,前头找个地方歇歇。”
矮个万万没想到兄弟居然走这么一会儿就走不动了,心里更加急起来。这离栖霞镇可还远着呢, 他们这才走了不到一半。一半的一半都还没到。
地上都还是烂泥巴, 这能往哪坐?!脏不怕, 可湿了不是要加病?
矮个说:“你要不再撑一撑。”
高个道:“我他娘的真撑不动了, 去,去那!”
他哆哆嗦嗦指着一个村落。矮个一看, 那像是下溪村方向。
那是比镇上要近不少,可他们一进村子就得被人看见模样了。
矮个有些迟疑。他们可是土匪,这万一要是被人知道再告了官, 那可就要免不了一场麻烦。
“怕啥?”高个道, “咱又不是栖霞镇的人, 谁能认识咱?”
“成!那到时就说我姓庞,你姓何!”
他们原名叫李胖跟高河, 这样说容易记得。
高河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东倒西歪地被李胖扶着走。
与此同时, 方家一家人也进了于家院子。
村里的水虽然已经退去了,然而看起来反倒是更显混乱一片,因为那些被水淹过的都浮出了表面,脏乱、破败、潮湿, 看哪里都感觉是湿漉漉的。
也就唯有锅里冒的一点热乎气让人感觉这家里还有人活着。
昨夜里于庆业跟白晚秋去了白家,剩下的四口人便先去二房家里挤了一晚。
这一早大伙也都回来了,但神色不好,眼瞅着就是没怎么睡觉。
周月华刚煮完面糊糊,见了方家一家人来,局促道:“亲家你们怎么来了?快坐。”
大水一来啥也没保住,就拼命把一点吃的给留下来没泡了水。还有锅碗瓢盆,倒是原就不怕泡的,从泥巴里翻找出来洗干净就能用。就是这吃的做得太少了,也没啥能拿出来招待的。
早上二房留他们吃饭,他们没留。这一闹灾谁家的米面都要变得更金贵。他们能在那借住一晚都已经很不错了,便不好再吃人家的。
周月华赶紧叫二儿子给人拿板凳。
院子里几张凳子,方丁满跟方吴氏坐下来。方吴氏瞧见满院破败,周月华眼圈通红,也不禁跟着难受:“亲家,要不就搬到我家去住一阵子吧。”
方丁满也说:“正是。我们今儿来就是想说这事的。孩子们说了,怕你们心里还觉着为难,我们老两口就亲自过来了。咱们现下可都是实在亲戚,有啥困难就得互相照应。”
于大有经了这次的事一夜之间白了许多头发,像棵大树一样的男人此时背也比原本弯了。他道:“亲家,谢谢你和我嫂子。”
他无力地笑着抹了把泪:“哎,让你们看笑话了。”
他一说这话,满院子小辈的呜呜哭。
于庆隆一下也觉得眼眶酸涩难忍。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扎成堆在一起,互相照顾之余便渐渐有了感情。他原以为他会难过但不会这么难过,毕竟他来了还不到一年。
可实际真看到双亲连个住的地方都没了,才发现心里跟有把锥子在戳似的疼。
周月华都快要把泪流干了。人有时候不怕被人凶,就怕被人放在心上。他们都没想过这对亲家会亲自过来说这件事。
白家离得那般近,都不乐意让孩子们回去住。虽然他们也明白,回去就免不了有时要多两张嘴。可这个时候他们真的是太需要帮一把了。
方丁满拍拍于大有的肩:“兄弟,熬过去就好。咱这么多人呢,咋还不能把这年熬过去?没事。”
于大有点点头:“大哥吃过了不?要不再吃点。”
方丁满说:“吃过了。我和你嫂子想着你们也得去地里抢收,所以就早早地过来看看,要不怕赶不上你们在家。这会儿我们也得赶紧去地上,淹了水的庄稼不等人啊。”
“是这个理。”
“成,那就先这么着。去我家住的事就这么定了。咱都是一家人,这种时候可千万别外道,随时过去就成。若是我家中没人,你们就去隔着一棵大柳树那家,那是我义子方山的家,你们见过他,那跟我自家孩子也没啥两样。你们说是隆哥儿的父亲和阿爹,他媳妇儿也保管把你们请进去了。”
“多谢亲家照拂。”
“谢啥,都说是自家人。快忙吧。”
“好,那我等我家里的地弄完去帮你们去。”
最后于大有也没说一定去方家住,因为他们确实也要抢收,来回路上有些远,不能不多考虑。
但他也说了若是得去,一定不与方家客气。
他与方丁满跟方吴氏再三道谢,周月华则嘱咐于庆隆:“地里泥泞打滑,一会儿你干活记得顾着点公婆。”
于庆隆说:“放心吧阿爹,我会的。”
说完他去于庆业那边,给于庆业看那张设计图:“二哥,这个你瞧瞧能做不,能做的话有人买。这里是石基,要做砚台的。其他几个地方全都是木质。”
于庆业一听说有人买,便仔细看了看,说:“能做倒是能做。这也不大,用不上多少木料。就是没做过,需得花些时间。但这石基我做不了。”
“那你可认得能打磨这种石基的人?”
“认得。镇上有专门倒石料磨石料的人,就离长捷家那个武家打铁铺不远。”
“行,那我回头问问长捷去。这图二哥你可千万收好,不能让人看了去。弄好了咱们兴许能赚一笔。”
“成。”
于庆业也觉着这东西挺新奇,听小弟说完之后越看越觉得他小弟这脑子里想法多。而且这没有之前那个水车大,成本也不会太高,就算到时不赚钱,也顶多是花他点时间罢了。
于庆隆来时还有些担心他二哥会犹豫,毕竟之前做水车费那么大的力,结果还没有卖出去,搭了时间又搭了许多料,难免会让人怀疑这笔买卖的可行性。
可他二哥应得很痛快,像是哪怕不成,也只是帮他这个弟弟的忙而已,并没有亏什么。
于庆隆道:“二哥你放心,这回肯定会有人买。”
于庆业说:“成,我白天得在地里忙,等回去夜里再仔细琢磨。”
于庆隆点点头,便与婆家人一同离开。
四人走了挺远,方戍这时却突然说要去趟茅房,匆匆又折回去。过了会儿才又从于家出来。
他回来之前与周月华打招呼说了几句,其他人没听清。周月华似乎想拉住他,但是他跑了。
周月华去夹道的鸡窝里,一摸发现里头放了二两银子。
他顿时又感激这个儿婿又纠结这钱到底能不能拿。
但人已经跑了,他一时还不了,就拿在手里哭。
方戍快步追上双亲跟于庆隆的脚步。
于庆隆知道他要送钱的事,便没多问。倒是方丁满问:“可是早上吃得太急了?”
方戍说:“没有,是水喝得太多了。”
方吴氏道:“带着水呢,喝那多做啥?我现在一看这水我都眼晕。你们说咋就下了这么大的雨呢?这不是要人命么这,唉!”
方吴氏看着地头的水,是真觉得心被剜去了一块。
越往田里走看得人心里就越难受。好好的庄稼,当作自家孩子似的精心照顾,就指着秋收。结果这一场雨来,毁了这么多。
有的人坐在田里哭,嘶心裂肺的。
一片地全毁了,那这一年的嚼头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