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对方忽然开口道:“我会交给你们一个任务,一项社会调查任务。”
“我要你们走出校门,深入平民之间,倾听他们所遇到的关于辉光教廷的问题,尤其是涉及异端的,不论是赞美还是不满。”诺瓦干脆扯下稿纸,随手列了几个问题打样。
艾德里安有些茫然地接过那张纸:“可是这有什么用?”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教授用钢笔在纸上点了点:“有些时候舆情亦是十分强大的工具,这一点辉光教廷做得很好,却也不够好——他们只是将平民当做一群温驯蠢笨的牲畜,而非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类个体,只想着胡萝卜加大棒便足以使平民驯服,却忽视那些在看似平静无波的潮水下悄悄涌动的东西。”
他的声音重归平静,平静得可怕:“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团结这些看似极不起眼的小小暗流,直到掀起一场足以吞没天空的海啸。”
第120章 使唤
白塔青年会的学生们离开了。来的时候蔫头耷脑,走的时候却仿佛中了法术似的,背后都燃烧着雄雄壮志——教授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他看起来一下子变得疲惫起来,方才那些始终笼罩着他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夺目光辉渐渐散去了。
毫无征兆的,有人悄无声息地将手指轻柔抚上他的后颈,指腹带着凉意,掌心却是温暖的。诺瓦被吓了一跳,身体却快于思考,本能重归放松。
……抛弃被人掌控要害的不安后,其实是舒适的,仿佛有一个人无声地支撑着他沉重的头颅与脊骨,温热着血液的奔流,顺着他的后颈向肢体末端生出千万条发光的无形根系,温柔而有力地聚拢着他的灵魂。
这种舒适却让他在陌生的深渊边缘不断摇晃。习惯是一种恐怖的东西,它会没完没了地在人类的身体深处留下刻痕,并要花费千百倍的时间去磨平,而且再也无法“复原”。
“……有事吗?”
那些手指有向喉结滑落的趋势——但最终只是轻轻落在肩上,比雪花还要轻缓,比夜风还要温柔。
“不,没什么。”救世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平和。
——他只是想俯身亲吻他苍白洁净的皮肤,舔咬他嶙峋凸起的脊骨,啜饮他温暖灿烂的血液。
——只是一种食欲,一种隐忍、痛楚、令他的灵魂不断沉沉下坠着的食欲。巨大虚无的空洞在他的肋骨之间贪婪叫嚣,他不能吃掉他的月亮。
……这家伙发病了?黑发青年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发觉按在肩上的手微微一紧。他抬起头来,便瞧见不久前被人气跑、结果却目睹了光明教堂里发生的一切、甚至不知不觉看了全程的刺客神情复杂地从黑暗中浮现。
除了阿祖卡,就连猫头鹰都没有发现他。黑暗系术士天生是隐匿高手。
奥雷沉默地注视着暴君那张情感缺失、如大理石一样苍白冷硬的脸,一时之间连好友那介于亲切与亲昵之间的动作都没有得到他的注意力。
魔鬼。
天生擅长蛊惑人心的、危险至极的魔鬼。
刺客曾对一切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嗤之以鼻,不论是政客、演说家还是骗子——每当那些在众人面前口若悬河的家伙被他杀气森森的弯刀抵上脖颈,无一例外,在死亡的威胁下,他们全部两股战战、涕泗横流着丑态百出,哪有以前那副趾高气昂、大放厥词的模样?
……但是奥雷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语言拥有力量,逻辑拥有力量,思想拥有力量。
那是一种完全异于一具躯壳所能拥有的无坚不摧,甚至是一种无可匹敌、战无不胜的力量。
他可以唾弃暴君的冷酷、独断与残忍,他也可以讥讽暴君的虚伪、狡诈与疯狂,但他就是无法辩驳他,甚至不得不将更多、更多的注视、思考、时间乃至生命全部投入其中,直到再也无法脱逃那使人着魔的陌生星穹。
“那些学生会死。”最终刺客只是冷硬地说道:“我知道辉光教廷那些混账,他们不会善罢甘休,也不会因为只是学生便心慈手软,你在送他们去死。”
这话几近指责,教授却没有反驳或动怒的意图。
“有逐影者在的话,那些学生就不会死。”他冷淡地回答:“我要你的人去协助并保护白塔大学的学生——你们是刺客,应该知道该怎样伪装身份。”
“……为什么?”
奥雷本来想问“凭什么”,但不知为何,那冷硬的质问被他莫名其妙地吞了回去。
暴君烟灰色的眼睛冷漠无波地倒映着他的脸:“逐影者都听你的指令?”
奥雷不由皱了下眉:“当然。”
“谎言在我面前没有意义。”对方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光从那个叫达尼加的刺客的表现来看,就知道你不过是群淌着鼻涕的小鬼头中的孩子王。”
“最大的权限不过就是决定今天到底是去招猫逗狗还是去捅马蜂窝。”他用毫无起伏的腔调说出了最气人的话:“被挠伤咬伤蛰肿眼睛后,再由你来编造理由,试图瞒过暴怒的父母以免挨揍。”
奥雷:“……”
果然刚才那种近乎“敬畏”的情绪都是错觉,他咬牙切齿地想,这家伙就是个讨人厌的、不折不扣的混球!
……但对方其实说得没错,前世他手下的那些弟兄后期怕阿祖卡胜过怕他,对方就靠一副温温柔柔的模样轻松降住了那群凶悍嗜血的狼崽子——那家伙有时候说话甚至比他这个名副其实的老大还有用。
见人只是黑着脸,居然没有恼羞成怒出言反驳,教授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倒是变得缓和些许:“所以你至少要让他们明确自己在干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朋友是谁,敌人是谁,并且筛选出合适的人去做合适的事。”
“简单粗暴的‘为了正义’只是一种热烈却粗陋的原始情感,无法持久,但凡遭遇挫折便会迅速冷却。”他慵懒地往椅背一靠:“如我无数次强调,你们要有合适的纲领,而纲领需要靠实践来完善并践行——你可以把你藏起来的本子掏出来了。”
刺客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只发疯的猫。
“快一点,达尼加·阿萨奇托你带给我的本子。”教授有些不耐烦地眯起眼睛:“你不会只是想在人面前维系好老大的形象,然后冲那小子撒些例如‘他把你心爱的小本子摔我脸上我痛哭流涕着哀求他却依旧无济于事’这种拙劣可笑的谎言吧。”
奥雷:“……”
好生气!他被这家伙噎得哑口无言,但直接给人总觉得不甘心,不给人又像是一种心虚。
阿祖卡却没兴趣照顾好友那拧巴纠结的别扭心思,他优雅地打了个响指,不知从何而来的风直接从刺客怀里卷起了什么,端端正正地放在教授面前的办公桌上。
“你藏东西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劲。”他语气轻柔地嘲笑道:“不用谢。”
“……你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快。”奥雷咬牙笑道:“快得让我想打折它。”
教授懒得管主角团之间增进友谊的幼稚把戏,他重新戴上眼镜,迅速翻看了一遍那粘贴了剪贴报纸并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笔记本、沉吟了片刻后,抬起头来,冲着男二认真地评价道:“这方面他比你强。”
突然被攻击的奥雷:“哈?”
“是个天生适合当政委的好苗子。”那家伙思考了一下:“用你们的话来说,类似于专门在思想方面施加增益法术的术士?”
奥雷:“……啊?”
“算了,和你说不通。”对方只是不耐烦地透过镜片瞥了他一眼,奥雷发誓那是一个未成形的白眼:“一天后来我这里,我把答复文稿给你——或者你干脆让他来找我,我会直接和他安排此次任务的细节问题。”
刺客头子咬牙:“……我什么时候说过整个逐影者都要听从你的吩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