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没有出现任何问题。”黑发青年颇为怀疑地眯起眼睛:“你在唬我?”
他有自知之明,总不可能他一个普通人只靠一拳就能令一名圣者失去战斗力。
“……好疼。”
漂亮的金发青年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微微蹙了起来,任何人瞧见都不由产生将世间一切美好捧到他面前的冲动——奈何这一招对教授毫无作用。
“那就请您记住今天这个教训,并且真切希望您能从中学到些什么。”教授冷冷地说。
他从救世主手中将那块惹祸的软糖拽出来,三下五除二撕开油纸,粗鲁地塞人嘴里。
“这件事到此为止。”见人鼓起一边脸颊,有些错愕地望着自己,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宣布道:“我们扯平了,不许再闹。”
……然后那家伙就开始笑,无声的笑,眼睛柔软地弯着,疯子一样。
诺瓦:“……”
他眼不见心不烦地重新回到办公桌前,拿起那枚留影石开始捣鼓。浑然不知在他的背后,救世主那惑人的蓝色虹膜内部的肌纤维束已经呈现出深海漩涡般的剧烈扭曲,那是一种灭世的大海啸即将到来之前的压抑平静——但是月亮还停歇在海上,海水贪婪而隐忍,无声吻着他的月亮。
“……风暴之神的信徒,一个已经死去的神明的虔诚信徒。”教授若有所思地用手指点着下巴:“我没有阅读过太多相关文献——你们纳塔林人是如何看待‘信仰’的?你是其中的特例吗?”
对方沉默了一下,缓缓答道:“不,还有我的母亲艾莲娜。”
他的语气温柔如初:“她也是无信者,为了在神明的眼皮子底下将我藏起来,最终燃尽了灵魂。”
诺瓦慢慢眨了眨眼睛。本就匮乏的人类交际常识告诉他,这种时候大概需要安慰一下对方——但是救世主哪怕谈起这些痛苦的过往时,依旧显露出一种久经世事的平和坦然。
“虽然除此之外的纳塔林人都是信徒,但是在我看来,信仰更像是一种流传太久的习惯,只是暂时没有人去思考这是否正确。”他甚至轻轻笑了一下:“毕竟对于生活在阿萨奇谷中的纳塔林人来说,比起消失太久的风暴之神乌托斯卡,其实他们更感激为了族人不惜燃尽灵魂、造就叹息之墙的‘飓风之子’科伦丁王。”
纳塔林人欣赏做实事的人,比如谷中奉行的积分制——只要做事,就能得到大家的认可与尊重,哪怕那是一只龙。反之就算再能说会道,再擅长收买人心,也很难得到那群高傲战士的好脸色看。
毕竟就连神眷者有时候也得亲自动手修缮房屋。
由于风暴之神的死亡,尽管暂时并不明显,但这同样导致了谷里除了他之外,其实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强大的术士了。
这位纳塔林人的宗教领袖极富远见地补充道:“也许再过几代,等纳塔林人发现信仰毫无作用后,对于风暴之神的信仰便要自然地渐渐消失了。”
“但是一个缺乏外界环境影响的人,却选择去信仰一个死去的、毫无作用的神,甚至不惜为此参与这种残忍愚昧的宗教活动。”阿祖卡的声音微微冷了下来:“我不理解。”
对方有纳塔林人的部分血脉——这也意味着那些在历史的洪流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同胞,在他不曾注视的角落里演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他不至于为此痛苦,但同样产生了一种……非常轻微的悲哀。
教授顿了顿,缓缓抬起头来,烟灰色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同伴:“你觉得人为什么会产生信仰?为什么会任由宗教操控玩弄?”
他的声音很沉:“我说得‘产生信仰’并不是‘只有信仰神明才能得到力量’这种交易行为,这是结果的附加品,而非成因——我的意思是,还有那么多无法成为术士或者武者的普通人,他们为什么依旧会选择信奉一个或者多个宗教?”
“有些人的解释是,‘因为底层人民是愚昧的’。”瘦削的黑发学者此刻看起来竟然有些严厉——但与其说是在教导另一个人,他看起来更像是在诘问自我:“不,这是一种有着简化趋向且不负责任的思考与判定。”
他看起来是如此斩钉截铁,这令旁观者在一阵敬畏的恍神间,几乎以为这是一位拥有一切的君主在宣告世间最无可辩驳的判决。
“在远古时期,信仰与宗教来自对于捉摸不定的大自然的恐惧。而在如今时代,其根源是底层人民受到上层阶层残酷的压迫,被迫时刻被例如失去财产与社会地位后,沦为乞丐、娼妓、奴隶或异端、甚至因此失去生命的恐惧所笼罩。而这种和自然灾害同样残忍无常、且似乎永远无法抵抗的痛苦,令他们不得不去寻求一个虚无缥缈的寄托和帮助。”
“所以宗教信仰因此诞生了——换句话来说,宗教信仰来自于人类目前无法避免的恐惧。”
话音落下后,教授本人也重归了沉默。
安静的房间里,他忽然摘下眼镜,有些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也许夜晚会令人情绪化,一种突如其来的、奇异而悲哀的脆弱如潮水吞噬了他,他漂流在时间与命运的长河里,在旁人无法理解的巨大痛苦里辗转反侧。黑发青年望着那枚留影石折射出的影像——一个人,卑微地匍匐在地。
有人从背后一点点环住了他的肩膀,很轻,不带丝毫压迫意味,却让他沉重的头颅可以依靠在另一人的胸口,感受着来自心脏的一次次跳动。
某种无形的力量促使他将那些始终深藏在胸腔深处、日夜折磨着他的恐惧,朝向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可以倾诉、甚至是唯一可能理解他的人吐露。
黑发青年负隅顽抗着紧抿着嘴唇——但是同类的怀抱实在是太温暖了,温暖得足以令人类的理性忽然溃不成军。
“……所以如果想要消灭宗教信仰,空喊口号是无用的,摧毁肉体是愚蠢的,沉默容忍更是毫无希望的。”
他再次开口,声音渐渐变得疲惫,疲惫而温柔,阿祖卡忽然从他的宿敌身上感到一种巨大的、可怕的、足以令人陷入无法脱逃的绝望中的孤独——但是异乡人依旧在坚持说话,仿佛在描绘一个清晰美丽的幻觉。
“……也许当人人生活在一个自由、平等且有序的健康社会里,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劳动得到一切所需的资源……也许在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精神境界极大提高的前提下,人们对于宗教的认识才会不断趋于理性与科学。”
哪怕在他的世界,宗教依旧不曾消失。
“……听起来像是一个美好的梦。”漫画男主低声说道。
“是啊,一个梦,而我们将所有追梦的傻瓜称为理想主义者。”他怀里的教授平静地说:“依据这个世界目前的社会生产力来看,按照正常的发展规律,我们这辈子……至少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梦境实现的那一天——除非你能成神,活个成百上千年。”
他甚至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而他自己也清晰知道这一点。
救世主垂下眼睛。从他的角度来看,只能看见对方疲惫下垂着的眼睫。他忽然很想亲吻他,一次又一次的,轻柔、庄重而虔诚,就像用细小的软刷清理一颗尚未被大气燃尽的、掉落的伟大星体,拂去那些在宇宙法则下爆炸与裂变着的辉煌异火。
但是他的星辰已经重新带上眼镜,对方看起来已经重归了往日的理性,方才那些微的脆弱仿佛不曾发生过。
“不过有一点。”教授冷静而略带嘲讽意味地说:“那就是人总能轻易相信一个不曾出现过的存在会救他于水火,挽救他糟糕透顶的人生——却很难相信向一个和他的隔壁邻居一样具体的人祈祷会有什么作用,哪怕那是史诗里的英雄。”
阿祖卡迅速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
《神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