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娜不明白此刻的自己除了用来泄愤之外,还有什么能令这种神秘的大人物看得上眼的,但是只要有所求,那就代表着还有周旋的余地。
于是这个明明已经十六岁了,却依旧看起来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过于瘦小的女孩僵硬地跪坐在地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谄媚笑容:“或者您想让我做什么?只要告诉我哥哥的下落,您想怎样都成……”
“……站起来。”
她看见黑发男人揉了揉眉心,菲娜感觉自己又能动了——不知怎的,她下意识听从了对方的命令。
“抬起头来,将背挺直。”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清晰倒映出她分外狼狈的模样:“收起这副表情,然后把眼泪擦干净,我会给你一分钟平复情绪。”
菲娜站在原地,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一片冰凉,她这才发现,也许是听闻哥哥还活着的消息时过于激动,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哭了。
“我可以了。”她难堪地小声说道。
“很好,”对方平静地问道:“你想坐下吗?”
菲娜悄悄瞥了眼黑发青年身后的人,咬着嘴唇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站着说。”黑发青年点了点头,声音冷漠无波,却令女孩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接下来我问,你答。等你回答完我的问题,你就会见到你的哥哥。”
詹姆斯·伍德踉踉跄跄地在大街上奔跑,他被酷刑折磨得浑身没一块好肉,每走一步都在砖石上留下脏污的血脚印。他不信那些人真会放他离开,但是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去深思接下来的命运——他正不顾一切地赶往塔楼的方向。
一网打尽,一网打尽……那只肥猪傲慢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回荡,直到化为一片巨大的嗡嗡耳鸣声。
菲娜,菲娜,傻姑娘……
当他到达塔楼时,附近已经戒严了,荷枪实弹的士兵包围了这里。从包围圈的缝隙里,他看见了躺了一地的死人,生着熟悉的脸——詹姆斯·伍德痛苦而庆幸地发现,尽管那几张脸十分熟悉,但不是菲娜,也不是萨布尔。他躲藏在角落里,听周围的路人低声讨论有一批人逃走了,士兵还在追捕他们。
就在他打算离开此处时,一个冰冷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詹姆斯·伍德?”
那是一种与奥伦德尔街头格格不入的、异常优雅高傲的吐字方式。伍德的瞳孔剧烈瑟缩了一下,他慢慢转过身去:他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材修长高大的男人,腰背笔直,面容肃穆,身上有种令他极为厌恶的上等人气质,甚至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贵族还要势盛。
伍德这些年也多少见过些世面,他曾远远瞧见过来自王城的大贵族,与此人的口音几乎一模一样——没错了,就连那个看臭虫似的、冷漠轻蔑中夹杂着厌恶鄙夷的眼神也一模一样。
他慢慢将手背到了身后,握紧了逃跑途中顺手捡起的尖锐石头:“……我是,你有什么事?
“如果想见你的妹妹,”伊亚洛斯面无表情地说:“跟我走。”
真是见鬼,骑士长忍住嘴角抽搐的欲望,他完全想不明白,叛军头目到底是怎样做到如此理所当然地使唤他这个敌方俘虏的,结果他为了后续计划,居然还不得不对人言听计从……
他不想再看那摇摇欲坠的逆党一眼,也不在乎对方立即大变的脸色,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不管对方有没有跟上来。
约菲尔·伊亚洛斯对黎民党的那位首席先生始终怀有一种诡异且复杂的情绪,多少夹杂了几分作为手下败将的、心悦诚服的尊重意味。但是像这种有勇无谋、残忍愚昧的暴民?还不配得到他的正眼。
直到这时,伍德才发现对方失去了一只手臂。他在原地迟疑了片刻,终于咬咬牙追了上去。
……无论这些大人物们想要什么,他现在只想找到菲娜。
詹姆斯·伍德惴惴不安地追在对方身后,跟着人穿过大街小巷。他本以为会进入什么秘密会所或者贵族宅邸,目的地却是一家无论如何都看起来十分正常的旅店,老板娘甚至热情地上前来招呼客人。
独臂男人在一间房门前站定,他敲了敲门,请进,有人说道,伍德总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但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一个身影便炮弹似得冲过来,死死抱住了他。
“菲娜?!”
“——哥!”他又是当爹又是当妈、从小亲手拉扯到大的妹妹哭得毫无形象可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伍德手忙脚乱地抱紧妹妹,却在触及身上的伤时疼得嘶嘶抽气。
菲娜反应过来了,她连忙放开了兄长,使劲抹了把眼泪。伍德忽然发现妹妹身上换了一套崭新的干净裙装,他立即警惕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发凶狠,一把将妹妹拽到身后。
但是在瞧见一张莫名眼熟的脸时,詹姆斯·伍德脸上的神情顿时僵住了。
“你、您是——”
之前还出现在观礼台上的黑发青年此刻正坐在他面前的沙发上,用镜片后那双异常眼熟的、冰冷锋利的灰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
“诺瓦先生?!”
菲娜猛地抬起头来,她从哥哥口中听见了一个异常耳熟的名字。
大学教授、报刊主编、凛冬审判乃至白塔镇暴动的幕后主使、锒铛入狱的渎神者……这些身份对他们这些在巴塔利亚高地靠泥里刨食、朝不保夕的人来说遥远到接近模糊。但是兄长和萨布尔大哥等人讨论时,口中也曾多次出现对方的姓名。
这个世界上有人赞成他,有人反对他。有人敬爱他,更有人憎恶他。但是在银鸢尾帝国,甚至整个安布罗斯大陆,但凡是想要改变现状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无视他。
——那个名字是高悬于天际的、熊熊燃烧的星体。
“所以火车上的那个人……”另一边的詹姆斯·伍德突然明白了什么。能从零开始组建起一支忠诚的队伍,他不至于迟钝到现在还反应不过来。
……但是对方怎么会和一个贵族混在一起?
“也是我。”教授平静地说,他看向站在伍德背后的骑士长,对方沉默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慢慢移开了眼睛。
土地自由党的党首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着,脸涨得通红,又渐渐变为了苍白。他握紧了妹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我欠您两条命。”
“无论您想要做什么,包括菲娜的那一份。”这个一身匪气的汉子沉声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将义不容辞,哪怕是我的命。”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他甚至开了个玩笑:“你的悬赏金还不及我的十分之一。”
没人敢笑。
教授无趣地收回视线,毫无征兆地开口道:“卡瑟兰将军和巴塔利亚总督死了。”
哪怕早有预感,伍德依旧心里一沉。他尚未从这一消息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对方又继续说了下去:“农民和大地主之间的矛盾已经被彻底激化了,待到巴塔利亚的官员与贵族回过神来,土地自由党余下的残党从今往后必定陷入无穷无尽的围剿中。”
收拾不了远在莫里斯港的黎民党,难道还收拾不了一支残党吗?
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是如此冰冷透彻,哪怕似乎没有嘲弄之意,依旧刺得人生疼:“参考你们目前的状况,恕我直言,你们只会被一个接着一个吊上绞刑架,成为杀鸡儆猴的耗材。”
“……”
“如果你们想活命,黎民党愿意提供各方面的支援。”对方说话方式十分直白:“条件是你们要听从黎民党的指挥,在巴塔利亚高地附近活动。”
伍德沉默了片刻,咬牙道:“……我不能立即答应,我需要和其他人商量。”
“可以,给你们三天时间。”对方点了点头,居然很好说话地答应了。
“还有一点。”教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而看向了被伍德拽到身后的女孩:“我要求菲娜·伍德和我一起前往莫里斯港,承担双方的对接工作。”